藥,定要迫楊過服食,不容他再這般自暴自棄的毀丹尋死了。”人人心念相同,好幾人齊聲
說道“過去瞧瞧。”武氏父子、耶律齊、完顏萍等搶先拔足便奔。楊過歎了口氣,微微搖
頭,心想“除非你們能求得仙丹靈藥,使我夫妻同時活命。”
程英一直在旁默默的瞧著他,突然說道“楊大哥,你不可拂逆眾人一片好心。咱們都
過去罷!”她自來待到楊過甚厚,楊過心中極是感激,雖然他情有獨鐘,不能移愛,但對這
位紅顏知己相敬殊深。兩人相識以來,她從沒求過他做甚麼事,這時忽地說出這句話來,教
楊過萬難拒卻,隻得點頭應道“好,大夥去瞧瞧這老太婆在山頂搗甚麼鬼。”
一行人依循裘千尺的笑聲奔向山頂。楊過見這山頂草木蕭瑟,正是當日他和公孫綠萼、
裘千尺三人從洞中逃出生命之處。今日風物無異,而綠萼固已不在,自己在世上也已為日無
多了。
眾人行到離山頂約有裡許之處,已看清楚裘千尺獨自坐在山巔一張太師椅中,仰天狂
笑,狀若瘋狂。陸無雙道“她隻怕是失心瘋了。”黃蓉道“大家彆走近了,這人心腸毒
辣,須防有甚詭計。我瞧她未必便真是瘋癲。”眾人怕她棗核釘厲害,遠遠的站住了腳。黃
蓉提一口氣,正欲出言,忽見對麵山石後轉出一人,藍衫方巾,正是公孫止。
他脫下長袍,拿在右手一揮,勁透衫尾,長袍登時挺得筆直,眾人暗暗喝采。隻聽他大
聲獰笑,喝道“惡毒老婦,你一把大火,將我祖先數百年相傳的大好基業燒得乾涉乾涉淨
淨,今日還饒得過你麼?”說著揮動長衫,向裘千尺奔去。
隻聽得颼的一聲響,裘千尺吐出一枚棗核釘,向公孫止激射過去。破空之聲在高山之巔
發出,鐵釘射程又遠,響聲更是尖銳威猛。公孫止長袍一抖,已將鐵釘裹住。棗核釘力道極
強,但長袍將它勁力拉得偏了,雖然刺破了數層長袍,卻已打不到身上。公孫止初時還料不
定手中長袍是否真能擋得住棗核釘,隻是心中惱怒已極,見她獨坐山巔,孤立無援,正是殺
她的良機,否則待山下敵人趕到便不能下手了,是以冒險疾衝而上,待見棗核釘傷不得自
己,腳下奔跑更速。裘千尺見他奔近,驚叫“快救人哪!”神色惶恐之極。
郭芙道“這老頭兒要殺人了!”黃蓉心中不解“這老婦明明沒瘋,卻何以大聲發
笑,將他招來?”隻聽得呼呼兩聲,裘千尺接連發出兩枚棗核釘,兩人相距近了,鐵釘去勢
更急。公孫止長衫連揮,一一蕩開,忽地裡他長聲大叫,身子猛然不見,縮入了地中。裘千
尺哈哈大笑。
那笑聲隻發出“哈哈……”兩響,地底下忽然飛出一件長袍,裹住裘千尺的坐椅,將她
連人帶椅的拖進了地底。裘千尺的笑聲突然變成了尖叫,夾著公孫止驚惶恐怖的呼聲從地底
傳上。這聲音好一陣不絕,驀地裡一片寂靜,無聲無息。
眾人在山腰間看得清楚、聽得明白,麵麵相覷,不明其理,隻有楊過懂得其中的緣故,
不禁暗歎“報應,報應!”眾人加快腳步,奔到山巔,隻見四名婢女屍橫就地,旁邊一個
大洞,向下望去,黑黝黝的深不見底。
原來裘千尺在地底山洞受儘了折磨,心中怨毒深極,先是一把火將絕情穀燒成了白地,
再命婢女將自己抬到這山巔之上。當日楊過和綠萼從地洞中救她出來,便由這山巔的孔穴中
脫身。她命四名婢女攀折樹枝,拔了枯草,將孔穴掩沒,然後擊斃婢女,縱聲發笑,至於發
釘、吃驚,全是假裝,好使公孫止下起疑心。
公孫止不知道荒山之嶺有此孔穴,飛步奔來時終於踏上了陷阱。但他垂死尚要掙紮,揮
出長袍想拉住裘千尺的坐椅,以便翻身而上,豈知一拉之下,兩人一起摔落。想不到兩人生
時切齒為仇,到頭來卻同刻而死,同穴而葬。這一跌百餘丈,一對生死冤家化成一團肉泥,
你身中有我,我身中有你,再也分拆不開。
楊過說出原委,眾人儘皆歎息。程英、耶律齊兄妹等掘了一個大坑,將四名婢女葬了。
眼見絕情穀中火勢正烈,已無可安居之處,眾人於一日之間見了不少人死亡,覺得這穀中處
處隱伏危機,均盼儘早離去。
朱子柳又道“楊兄弟受毒後未獲解藥,我們須得及早去尋訪名醫,好為他醫治。”眾
人齊聲稱是。黃蓉卻道“不,今日還去不得。”朱子柳道“郭夫人有何高見?”黃蓉皺
眉道“我受了裘千尺棗核釘的震蕩,呈直內息不調,今晚委屈各位便在穀中露宿一宵,待
明日再行如何?”眾人聽得她身子不適,自無異議,當下分頭去尋山洞之類的住宿之地。
小龍女和楊過並肩頭而行,正要下山,黃蓉道“龍家妹妹,你過來,我有幾句話要跟
你說。”說著將郭襄交給郭芙抱著,過去攜了小龍女的手,向楊過微微一笑,道“過兒,
你放心,她既和你成婚,我決不會勸她跟你離異。”楊過一笑不答,心中奇怪“郭伯母要
跟她說些甚麼?”眼見兩人攜手走到山下一株大樹下坐了下來,雖然納悶,卻也不便過去,
轉念一想“龍兒甚麼也不會瞞我,待會何愁她不說?”
黃蓉拉著小龍女的手坐下,說道“龍家妹妹,我那莽撞胡塗的女孩兒對你和過兒多有
得罪,我實是萬分的過意不去。”小龍女道“那沒甚麼。”心中卻道“她一枚毒針要了
我們兩人的性命,你縱然說萬分的過意不去,又有甚麼用了?”
黃蓉見她神色黯然,心中更是歉疚。她當時未入古墓,未悉原委,隻道銀針雖毒,亦不
難求治,當年武三通、楊過等均受其毒,後來一一治愈,那想得到小龍女卻是適當經脈逆轉
之際為郭芙發針射中,實已製了她死命。說道“有一件事我不明白,要向妹妹請教。你辛
辛苦苦的奪得了絕情丹,過兒卻不肯服,竟投入了萬丈深淵之中,那是甚麼緣故?”
小龍女輕輕歎了口氣,心想“我性命已在旦夕之間,過兒對我情義深重,焉肯獨活?
但事已至此,我又何必多說,徒然多起波瀾?”隻道“他脾氣有點古怪。”
黃蓉道“過兒是個至性至情之人,想是他見公孫姑娘為此丹舍身,心中不忍,因此情
願不服,以報答這位紅顏知己。妹妹,他這番念頭固然令人起敬,但人死不能複生,他如此
堅執,反倒違逆公孫姑娘舍身求丹之意了。”小龍女點了點頭。
黃蓉又道“過兒隻聽你一人的話,你好好勸勸他罷。”小龍女淒然道“他便肯聽我
的話,這世上又那裡再有絕情丹?”
黃蓉說道“絕情丹雖然沒有,他體內的情花之毒未必便不能解,所難者是他不肯服
藥。”小龍女又驚又喜,站起身來,說道“那……那是甚麼解藥啊?”黃蓉拉著她手,
道“你坐下。”從懷裡取出一株深紫色的小草,說道“這是斷腸草,那天竺僧臨死之
際,手中持著這棵小草。朱子柳大哥言道,天竺僧出去找尋解藥,突然中針而斃。你可見到
他人雖斷氣,臉上猶帶笑容?自是因找到此草而喜。我師父洪七公他老人家曾道‘凡毒蛇
出沒之處,七步內必有解救蛇毒之藥’。其他毒物,無不如此,這是天地間萬物生克的至
理。這斷腸草正好生在情花樹下,雖說此草具有劇毒,但我反複思量,此草以毒攻毒,正是
情花的對頭克星。”
這番話隻聽得小龍女連連點頭。黃蓉道“服這毒草自是乾冒大險,但反正已然無藥可
救,咱們死裡求生,務當一試。據我細想,十成中倒有九成生效。”小龍女素知黃蓉多智,
她既說得如此斷定,諒無乖誤,何況除此之外亦無他法。眼見李莫愁身上情花之毒發作,其
疼痛難當之狀令人心悸神飛,萬一斷腸草治不好情花之毒,楊過反而被草藥毒斃,那也勝於
因情花之毒發作而死。她低頭沉吟,心意以決,道“好,我便勸他服食。”
黃蓉又從懷裡取出一大把斷腸草來,交給了小龍女,說道“我一路拔取,這許多總夠
了。你要他先服少量,運氣護住臟腑,瞧功效如何,再行酌量增減。”小龍女收入懷中,向
黃蓉盈盈拜倒,低聲道“過兒他……他一生孤苦,行事任性。郭夫人你要好好照看他
些。”黃蓉忙伸手扶起,笑道“你照看著他,勝我百倍,待襄陽圍解之後,咱們同到桃花
島上盤桓些時。”
她雖聰明,卻那裡想得到小龍女自知命不久長,這幾句話是全心全意的求她照顧楊過,
隻見楊過遠遠站在對麵的山坳之中,凝望著小龍女。
楊過一直便望著小龍女,隻是聽不見她和黃蓉的說話,見黃蓉走開,便緩緩過來。小龍
女站起身來,說道“今兒見了許多慘事,可是咱們自己的日子也不多了。過兒旁人的事
兒,咱們一概不提,你陪我走走。”楊過道“好,我也正是這個意思。”兩人手攜著手,
順著山腰的幽徑走去。
行不多時,見一男一女並肩在山石旁喁喁細語,卻是武敦儒和耶律燕。楊過微微一笑,
加快腳步,走過兩人身畔。忽聽前麵樹叢中傳出嬉笑之聲,完顏萍奔了出來,後麵一人舌
道“瞧你逃到那兒去?”完顏萍見到楊、龍二人,臉上一紅,叫道“楊大哥、大嫂!”
轉身奔入左首林中,跟著武修文從樹叢中出來,追入林去。
楊過低聲吟道“問世間,情是何物?”頓了一頓,道“沒多久之前,武氏兄弟為了
郭姑娘要死要活,可是一轉眼間,兩人便移情彆向。有的人一生一世隻鐘情於一人,但似公
孫止、裘千尺這般,卻難說得很了。唉,問世間,情是何物?這一句話也真該問。”小龍女
低頭沉思,默默無言。
兩人緩緩走到山腳下,回頭隻見夕陽在山,照得半天雲彩紅中泛紫,藍天薄霧襯著山頂
積雪,實是美豔難以言宣,兩人想到在世之時無多,對這麗景更是留戀。
小龍女癡癡的望了一會,忽問“你說人死之後,真要去陰世,真是有個閻羅王麼?”
楊過道“但願如此。陰世便有刀山油鍋諸般苦刑,也還是有陰世的好。否則,渺渺茫茫,
咱倆可永不能相見聚會了。”小龍女道“是啊,但願得真有個陰世才好。聽說黃泉路上有
個孟婆,她讓你喝一碗湯,陽世種種你便儘都忘了。這碗湯啊,我可不喝。過兒,我要永遠
永遠記著你的恩情。”她善於自製,雖然心中悲傷,語氣還平平淡淡。楊過卻實在忍耐不住
了,轉過身去,拭了拭眼淚。
小龍女歎道“幽冥之事,究屬渺茫,能夠不死,總是不死的好。過兒,你瞧這朵花兒
多好看。”楊過順著她的手指,見路邊一朵深紅色的鮮花正自盛放,直有碗口來大,在風中
微微顫動,似牡丹不是牡丹,似芍藥不是芍藥,說道“這花當真少見,隆冬之際,尚開得
這般燦爛。我給它取個名兒,便叫作龍女花罷。”說著過去摘下,插在小龍女的鬢邊。小龍
女笑道“多謝你啦。給了我一朵好花,給花取了個好名兒。”
兩人又行一陣,在一片草地上坐了下來。小龍女道“你還記得那日拜我為師的情景
麼?”楊過道“怎不記得?”小龍女道“你發過誓,說這一生永遠聽我的話,不管我說
甚麼,你總是不會違拗,現下我做了你妻子,你說該當由我‘出嫁從夫’呢,還是由你‘不
違師命’?”楊過笑道“你說甚麼,我便做甚麼。師命不敢違,妻命更不敢違。”小龍女
道“嗯,你可要記得才好。”
兩人偎依著坐在草地之上,遙遙聽見武三通高呼兩人前去用食,楊過和小龍女相視一
笑,均想“何必為了一餐,舍卻如此美景?”過了一會,天色漸黑,兩人累了一日一夜,
身上又各受傷,終於都合上眼睡著了。
睡到中夜,楊過迷迷糊糊道“龍兒,你冷嗎?”要伸手把她摟在懷裡,那知一摟卻摟
了個空。楊過吃了一驚,睜開眼來,身邊空空,小龍女已不知到了何處。他急路而起,轉身
四望,冷月當空,銀光遍地,空山寂寂,花影重重,那裡有小龍女在?楊過急奔上山,大聲
呼道“龍兒,龍兒!”
他在山巔大叫“龍兒,龍兒!”四下裡山穀鳴響,傳回來“龍兒,龍兒!”的呼聲,
但小龍女始終沒有回答。楊過心中驚詫“她到了那裡去呢?這山中不見得有甚麼猛禽怪
獸,便是有,也傷她不得。倘若夜中猝遇強敵,她睡在我身旁,我絕不致毫無知覺。”
他這麼大聲呼叫,一燈、黃蓉、朱子柳等儘皆驚醒。眾人聽說小龍女突然不知去向,個
個都大感詫異,分頭在絕情穀四周尋找,卻那裡有她的蹤跡?
楊過疾奔疾走,如顛如狂。終於各人重行會聚,楊過也靜了下來,心想“好必是自行
離去,我才一無所知。但為甚麼要走?此事定與郭伯母日間跟她所說的話有關。當日她悄然
遠行,終於到這絕情穀來,也便因郭夫人一番說話而起。”大聲問道“郭伯母,你日間到
底跟她說了些甚麼話?”
黃蓉也想不出小龍女何以會忽地失蹤,見楊過額上青筋爆起,更是擔心,說道“我要
她勸你服那斷腸草,或可解你體內情花之毒。”楊過衝口而出“她既活不成,我又何必獨
自活在世間?”黃蓉安慰道“你不用心急。龍姑娘一時不知去了那裡,她武功高強,那裡
會有不測?怎說得上‘活不成’三字?”楊過焦急之下,難以自製,大聲道“你的寶貝女
兒用冰魄銀針打中了她,那時她正當逆轉經脈療傷,劇毒儘數吸入了丹田內臟。她又不是神
仙,怎麼還活得成?”
黃蓉怎料到竟有此事?她雖聽女兒說在古墓中以冰魄銀針誤傷了楊、龍二人,但想他夫
妻均是古墓派傳人,與李莫愁同出一派,自有本門解藥,隻不過一時疼痛,決無後患,這時
聽楊過一說,驚得臉都白了。她動念極快,立時想到”原來過兒不肯服那絕情丹,是為了
妻子性命難保,是以不願獨生。那麼龍姑娘去了那裡呢?”抬頭向公孫止和裘千尺失足墜入
深洞的那山望了一眼,不禁打了個寒戰。
楊過目不轉瞬的凝視著她,黃蓉望著那山峰發顫,這心意他如何不知?霎時之間又驚又
怒,說道“她既已性命難保,你便勸她自儘,好救我一命,是不是?你自以為是對我一番
善心,我……我……我好恨你……”說到這裡,氣塞胸臆,仰天便倒,竟自暈了過去。
一燈伸手在他背上推拿了一會,楊過悠悠醒轉。黃蓉道“我隻勸她救你性命,決沒勸
她自儘,你若不信,也隻由得你。”眾人麵麵相覷,實不知該當如何。黃蓉道“咱們上這
峰去瞧瞧。”當下眾人一齊上峰,向深洞中望下去,卻是黑黝黝的什麼也瞧不見。
程英忽道“咱們搓樹皮打條長索,讓我到那深洞中去探一探。楊大嫂萬一……萬一不
幸失足……”黃蓉點頭道“咱們總須查個水落石出。”
當下各人舉刀揮劍,割斷樹皮搓結繩索,人多力強,到天明之時便已結成一條百餘丈的
繩索。眾小輩紛紛請纓,自願下洞。楊過道“我下去瞧。”眾人望著黃蓉,聽她示下。黃
蓉知楊過對自己已然起疑,倘若出言阻止,他必不肯聽,但若讓他下去,說不定小龍女當真
跌死在內,他怎肯再會上來?一時躊躇不語。
程英毅然道“楊大哥,我下去。你信得過我麼?”除小龍女外,楊過最服的便是程
英,自己也確是憂心如焚,手足無力,便點了點頭。武氏父子和耶律齊等拉住長索,將程英
緩緩縋將下去。長索直放到隻餘數丈,程英方始著地。
眾人團團站在洞口周圍,誰都不開口說話,怔怔的望著山洞,隻待程英上來傳報消息。
各人越是心焦,程英始終遲遲不上。黃蓉和朱子柳對望了一眼,兩人均是同樣心思“倘若
小龍女真的死在下麵,楊過定要躍下洞去,須得及時拉住了他。”
楊過向黃蓉和朱子柳望了一眼,心道“我若要尋死,自會悄悄的自求了斷,難道會在
這兒跟你們拉拉扯扯,效那愚夫愚婦所為麼?”
隻見武三通手中執的繩索突然晃動,郭芙、武氏兄弟等齊聲叫道“快拉她上來。”各
人合力拉繩,將程英吊上。程英未出洞口,已大聲叫道“沒有,楊大嫂不在。”眾人大
喜,不約而同的籲了口長氣。片刻間程英鑽出洞來,說道“楊大哥,我到處都仔細瞧過
了,下麵隻有公孫止夫婦粉身碎骨的遺骸,再無彆物。”
朱子柳沉吟道“咱們四下裡都找遍了,想來龍姑娘此時定已出穀。”陸無雙忽道
“還有一處沒去瞧過,說不定她正在設法撈那顆絕情丹上來……”
楊過心頭一震,沒聽她說完,發足便往斷腸崖奔去。他一麵急奔,一麵大呼“龍兒,
龍兒!”到得崖前,俯視深穀,但見灰霧茫茫,那有人影?
他心下暗思“龍兒心思單純,如有甚麼心事,決計不會對我隱瞞。”逐一回想小龍女
說過的言語“她隻說過,要我記得永遠聽她吩咐的誓言。我自是永不違拗她的心意,那又
何消說得?可是她並沒吩咐過人甚麼啊?”抬起頭來,低聲道“龍兒,龍兒,你到底去了
那裡?要我遵從你甚麼話呢?”眼望著對麵的斷腸崖,隱隱約約間便見似見一個白衣姑娘鬢
插紅花、身形飄忽,手執雙劍正與公孫止激鬥。他大叫一聲“龍兒!”一定神,那裡有小
龍女在?隻是一團團白霧隨風飄蕩而已,但那朵紅花卻當真是在對麵山崖之下。
他心中奇怪“昨日龍兒與公孫止在此相鬥,明明未見有此花在。此處全是山石,草木
不生,怎會有花?若說是風吹來,又怎能如此湊巧?”當下提一口氣,從石梁奔到崖上。走
到臨近,不禁胸口一震,這正是他昨日摘來插在小龍女鬢邊那一朵,這朵紅花仍有小龍女鬢
邊,花既在此,小龍女昨夜自是到過此處了。
楊過俯身拾起花朵,隻見花下有個紙包,忙打開紙包,裡麵包著一束深紫色的小草,正
是情花樹下的斷腸草。他心中怦怦亂跳,拿著那張包草的白紙翻來覆去細看,上麵並無字
跡,忽聽得隔崖陸無雙叫道“楊大哥,你在那邊乾甚麼?”楊過一回頭,猛見崖壁上用劍
尖刻著兩行字,一行大的寫道“十六年後,在此相會,夫妻情深,勿失信約。”另一行較
小的字寫道“小龍女書囑夫君楊郎,珍重萬千,務求相聚。”
楊過癡癡的望著那兩行字,一時間心慌意亂,實不明是何用意,心想“她約我十六年
後在此重會,那麼她到那裡去了呢?她身中劇毒,難以痊可,十天半月都未必捱得到,怎能
有十六年之約?她明明知道我已將絕情丹摔去,又怎能期我於十六年之後?”他越想心緒越
亂,身子搖搖欲墜。
眾人在對崖見他如癡如狂,深怕他一個失足,便此墜入穀底深淵。倘若過去相勸,那崖
上隻能再容一人,如楊過真的發起狂來,他武功又高,無人製得他住,勢必被他一同拖墜深
淵。黃蓉眉頭微蹙,對程英道“師妹,他似乎還肯聽你說話。”程英點點頭,道“是!
我過去瞧瞧。”說著飛身上了石梁,向楊過走去。
楊過聽得背後腳步聲,大聲喝道“誰也不許過來!”猛地轉身,眼中射出凶光。程英
柔聲道“楊大哥,是我啊。我隻是想幫你找楊大嫂,彆無他意。”楊過凝視著程英,過了
半晌,眼色漸漸柔和。
程英向前走了一步,道“這朵紅花,是楊大嫂留下的麼?”楊過道“是啊。為甚麼
要十六年?為甚麼要十六年?”程英緩步走到崖上,順著楊過的目光,向石壁上那兩行字低
聲讀了一遍,也是大惑不解,說道“郭夫人足智多謀,料事如神,誰也比她不上。咱們問
她去,必有明解。”楊過道“不錯。石梁滑溜,你腳下小心。”當下飛身過了對山,將崖
壁的兩行字對黃蓉說了。
黃蓉默默沉思了一會,突然兩眼發亮,雙手一拍,笑道“過兒,大喜,大喜!”楊過
驚喜交集,顫聲道“你說……說是喜訊麼?”黃蓉道“這個自然。龍家妹子遇到了南海
神尼,當真是曠世奇緣。”楊過臉色迷惘,問道“南海神尼?那是誰?”
黃蓉道“南海神尼是佛門中的大聖,佛法與武功上的修為俱是深不可測。隻因她足跡
罕履中土,是以中原武林人士極少有人知道她老人家的大名。我爹爹當年曾見過她一麵,承
蒙授以一路掌法,一生受用無窮,嗯,那是十六、三十二、不錯,是三十二年之前的事
了。”楊過將信將疑,喃喃的道“三十二年?”
黃蓉道“是啊,這位神尼隻怕已近百歲高齡。我爹爹說,每隔十六年,她老人家便來
中土一行,惡人撞到了她那是前世不修。好人遇到了,她老人家必有慈悲。龍家妹子這等美
豔如仙的人物,她老人家定是十分歡喜,將她收作徒兒,帶到南海去了。”楊過喃喃的道
“隔十六年,隔十六年。一燈大師,此事當真麼?”一燈“嗯”的一聲。
黃蓉搶著道“這位神尼佛法雖深,脾氣卻有點古怪。大師,你見過她老人家麼?”一
燈搖頭道“老衲無緣,未曾得見。”黃蓉歎道“她老人家便是有一點不通情理,想人家
少年夫妻,如花年華,卻要他們生生的分隔十六年,那不是太殘忍了麼?龍妹妹武功已這麼
高,再學十六年,難道真要把丈夫製得服服帖帖才罷手麼?”說著哈哈一笑。
楊過道“不郭伯母,那倒不是的。”黃蓉道“怎麼?”楊過道“龍兒毒入臟腑,
性命難保,倘若真的蒙神尼她老人家垂青,那麼十六年之中,定是神尼以大神通驅除她體內
劇毒。我總道……總道那是再也治不好的了。”
黃蓉歎了口氣,說道“芙兒莽撞傷人,我……我真是慚愧無地。過兒,你這番猜測似
乎更近情理。龍妹妹毒入臟腑,神尼便有仙丹妙藥,也非短時能將劇毒除儘。隻盼她早日康
複,神尼忽發善心,不用這麼久,便放她和你相會了。”
楊過從未聽說“南海神尼”的名字,心頭恍恍惚惚,欲待不信,但花草在手,字跡在
石,卻是千真萬確之事。小龍女如真遇到不測,又怎能有十六年之約?你沉吟半晌,又問
“郭伯母,你怎知是南海神尼收了她去?她又怎地不在壁上書下真情,也好免我牽掛?”
黃蓉道“我是從‘十六年後’這四字中推想出來的。我隻知南海神尼每隔十六年一履
中土,除她之外,並無彆人有此等奇習。一燈大師,你想得起有旁人麼?”一燈搖頭道
“沒有。”黃蓉道“這位神尼連她的名字也不準旁人提,怎能許龍妹妹在石上書她名號?
就可惜這斷腸草不知能否解得你體內之毒,倘若……唉,十六年後龍妹妹欣然歸來,要是見
不到你,隻怕她也不肯再活了。”
楊過眼眶中淚水充盈,望出來模糊一片,依稀若見對麵崖上有個白影徘徊,似是十六年
後小龍女在此尋覓,卻是失望傷心,尋不到自己。一陣冷風吹來,他機伶伶打個冷戰,毅然
道“郭伯母,那我便到南海去找她,但不知神尼她老人家駐錫何處?”
黃蓉道“你千萬莫作此想,南海神尼所住的大智島豈容外人涉足?而男子一登此島,
更是立招殺身之禍。我爹爹頗蒙神尼青目,也從未敢赴大智島拜謁。龍妹妹既蒙神尼她老人
家收留,相見有日,十六年彈指即過,又何必急在一時?”
楊過瞪著黃蓉,厲聲道“郭伯母,你這番話到底是真是假?”黃蓉道“你再去瞧瞧
石壁上的字跡,若非龍家妹子所書,我說的自然也未必是真。”楊過道“那字跡沒錯。她
寫我這‘楊’字,右邊那‘日’字下總是少寫一畫,這不是彆人假冒的。”黃蓉拍手道
“那便好了。不瞞你說,我隻覺此事太過湊巧,一直還疑心是朱大哥暗中布置了來讓你寬心
的呢。”
楊過低頭沉思半晌,說道“好,我便服這斷腸草試試,倘若無效,十六年後,請郭伯
母告知我那苦命的妻子罷。”轉頭向朱子柳說道“朱大叔,但不知這草如何服法?”
朱子柳隻知這斷腸草劇毒無比,如何用來以毒攻毒卻全無頭緒,向一燈道“師父,此
事須聽你老人家示下。”
一燈伸出右手食指,在楊過的“少海”、“通裡”、“神門”、“少衝”四處穴道上緩
緩各點一指。這四穴都屬於陽氣初生的“手少陽心經”。楊過但覺一股暖氣自四穴通向胸
口,心中悶塞之意立時大減。一燈道“情花之毒既與心意相通,料想斷腸草解毒之時也必
攻心。我點你四穴,護住心脈。你先服一棵試試。”楊過躬身道謝。一燈歎道“我師北若
在,他必能配以君臣調和的良藥,也不用咱們這般提心吊膽的暗中摸索了。”
楊過當得悉天竺僧被李莫愁打死之時,料知小龍女無法治愈,死誌早決,但此刻想到十
六年之約,求生意念複又大旺,於是取出一棵斷腸草來,放入口中慢慢咀嚼,但覺奇臭無
比,而其味苦極,遠勝黃連。他連草帶汁吞入肚中。此前他不願獨活,這時卻惟恐先死,隻
怕十六年後小龍女重來斷腸崖時找不到自己,那時她傷心失望,如何能忍?當即盤膝坐下,
潛運內力,護住心脈和丹田,過不多時,腹中猛地一動,跟著便大痛起來。
這痛楚就如千萬枚鋼針同時在腹中紮刺,又如肚腸寸寸斷絕,“斷腸”二字,實非虛
言。楊過一聲不哼,出力強忍,約莫過了一盞茶時分,疼痛更遍及全身,四肢百骸,儘受荼
毒,但一塊心田始終暖和舒暢,足見一燈大師的一陽指神功實是精深卓絕。這番疼痛足足持
續了小半個時辰,他才覺痛楚又漸漸回歸肚腹,忽地“哇”的一聲,吐出一大口血來。這口
血殷紅燦爛,比尋常人血鮮豔得多。
程英、陸無雙等見他吐血,都是“啊”的一聲輕呼。一燈大師卻是麵有喜色,低聲道
“師弟,師弟,你雖身死,仍有遺惠於人。”楊過一躍而起,道“我這條命是天竺神僧、
大師和郭伯母救的。”
陸無雙喜道“你身上的毒質都解去了嗎?”楊過道“那有這麼快?但既知此草有
效,每日服他一棵,毒性總能逐步減輕。”陸無雙道“你怎知毒性何日除淨?如果體內已
經無毒,你仍然吃之不已,豈不是肚腸都爛斷了麼?”楊過道“這個我可自知,如毒性未
淨,倘若……倘若心中不淨,胸口便會劇痛。”
郭芙一直在旁怔怔聽著,突然插口道“楊大哥隻想念楊大嫂,她才不會想念你呢。”
昨日公孫止以黑劍削來,郭芙得陸無雙提醒,舉臂擋過,當時隻道她是好意,倒也頗為感
激。但後來越想越不對,陸無雙既不會好心提醒,更不會知道自己身披軟蝟甲,自然是想為
楊過報斷臂之仇,心中怒氣鬱積已久,這時忍不住出言譏嘲。黃蓉忙喝“芙兒你瞎說甚
麼?”陸無雙卻已滿臉飛紅。郭芙仍不住口,說道“十六年後楊大嫂便要回來,你不用癡
心妄想。”陸無雙再也忍耐不住,刷的一聲拔出了柳葉刀,戟指喝道“若不是你,楊大哥
又何用與楊大嫂分手十六年?你自己想想,你害得楊大哥可有多慘?”郭芙秀眉一揚,待要
反唇相譏,黃蓉厲聲喝道“芙兒,你再對人無禮,你立時自行回桃花島去。不許你去襄
陽。”郭芙不敢再說,隻是對陸無雙怒目而視。
楊過長歎一聲,對陸無雙道“這件事陰差陽錯,郭姑娘也不是有意害人。無雙妹子,
此事今後不用再提了。”陸無雙聽他叫自己“無雙妹子”,而叫郭芙為“郭姑娘”,顯然分
了親疏,心中大喜,於是還刀入鞘,向郭芙扮個鬼臉。
一燈道“楊少俠服斷腸草而身子不損,看來這草確有解毒之效,但為求萬全,不宜連
續服食,等七日之後,再服第二次。那時你仍須自點這四處穴道護住心脈,所服草藥,份量
也須酌減。”楊過躬身道“謹聆大師教誨。”
黃蓉見太陽已到了頭頂,說道“咱們離襄陽已久,不知軍情如何?我心下甚是牽掛,
今日便要回去。過兒,你也一起去襄陽罷,郭伯父想念你的緊呢。”楊過道“我要在這裡
等候我妻子。”郭芙奇道“你要在此地等她十六年?”楊過道“我不知道,反正我也沒
彆的地方好去。”黃蓉道“你在這裡再等十天半月,也是好的。倘若龍家妹子真無音訊,
你便到襄陽來。”楊過怔怔的瞧著對麵山崖,並不答應。
當下眾人與楊過告彆。郭芙見陸無雙並無去意,忍不住說道“陸無雙,你在這裡陪伴
楊大哥麼?”陸無雙臉上一紅,道“跟你有甚麼相乾?”程英忽道“楊大哥尚未痊愈,
我和表妹留著照看他幾天。”
黃蓉知道這個小師妹外和內剛,要是女兒惹惱了她,說不定後患無窮,忙向郭芙橫了一
眼,不許她多說多話,說道“過兒有了小師妹和陸姑娘照料,那是再好也沒有了。待他體
內毒性全解後,三位請結伴到襄陽來,拙夫和我掃榻相候。”
楊過、程英、陸無雙三人佇立山邊,眼望一燈、黃蓉等一行人漸行漸遠,終於被林梢遮
沒。山林中大火燒了一夜,這時漸已熄滅。
楊過道“兩位妹妹,我有一個念頭,說出來請勿見怪。”陸無雙道“誰會見怪你
了?”楊過道“咱三人相識以來,甚是投緣,我並無兄弟姊妹,意欲和兩位義結金蘭,從
此兄妹相稱,有如骨肉。兩位意下如何?”程英心中一酸,知他對小龍女之情生死不渝,因
有十六年遙遙相待,故要定下兄妹名份,以免日久相處,各自尷尬,但見陸無雙低下頭,眼
中含淚,忙道“咱兩人有這麼一位大哥,真是求之不得。”
陸無雙走到一株情花樹下,拔了三株斷腸草,並排插好,笑道“人家結拜是撮土為
香,咱三人彆開生麵,插草為香。”她雖強作歡顏,但說到後來,聲音已有些哽咽,不待楊
過回答,先盈盈拜了下去。楊過和程英也有她身旁跪倒,拜了八拜,各自敘禮。
楊過道“二妹、三妹,天下最可惡之物,莫過於這情花樹,倘若樹種傳出穀去,流毒
無窮。咱們發個善心,把它儘數毀了,你說可好?”程英道“大哥有此善願,菩薩必保佑
你早日和大嫂相聚。”楊過聽了這話,精神為之一振。
當下三人到火場中撿出三件鐵器,折下樹枝裝上把手,將穀中尚未燒毀的情花花樹一株
株砍伐下來。穀中花樹為數不少,又要小心防備花刺,因此直忙到第六日,方始砍伐乾淨。
三人惟恐留下一株,禍根不除,終又延生,在穀中到處尋覓,再無情花花樹的蹤跡,這才罷
手。經此一役,這為禍世間的奇樹終於在楊、程、陸三人手下滅絕,後人不複再睹。
次日清晨,陸無雙取出一棵斷腸草,道“大哥,今天你又要吃這毒草了。”
楊過有了七日前的經曆,知道斷腸草雖毒,自己卻儘可抵禦得住,於是自點了護心的四
處穴道,取過一株斷腸草嚼爛咽下。這一次他體內毒性已然減輕,疼痛也不若上次那麼厲
害,過了小半個時辰,嘔出一口鮮血,疼痛即止。
楊過站直身子,舒展了一回手腳,見程英和陸無雙都是滿臉的喜色,心想“這兩個義
妹如此待我,生平有這樣一個紅顏知己,已可無憾,何況兩個?隻是我卻無以為報。”微一
沉吟,心想“二妹得遇明師,所學大是不凡,隻須假以時日,循序漸進,便能達一流高手
之境。三妹的遭際卻遠不如她。”說道“三妹,你的師父和我師父是師姊妹,說起來咱二
人還是師兄妹。咱古墓派最精深的武功,載在玉女心經之中。李莫愁畢生心願,便是想
一讀此經,卻到死也未能如願。左右無事,我便傳你一些本門的武功如何?“陸無雙大喜,
道”多謝大哥,下次再撞到郭芙,便不怕她無禮了。”
楊過微微一笑,當下將玉女心經中的口訣,自淺至深的說給她聽,說道“你先把
口訣記熟,練功之時可請二妹助你。這穀中無外人到來,正是練功的絕妙所在。”
此後數日,陸無雙專心致誌的記誦玉女心經,她所學本是古墓派功夫,一脈相通,
易於領會。漸漸學到深奧之處,陸無雙不能明曉,楊過教她儘管囫圇吞棗的硬記,日久自
通,如此教了將近一月,陸無雙將整部心經從頭至尾的記全了,反複背誦,再無遺漏。楊過
也每隔七日,便服一次斷腸草解毒,服量逐次減少。
一日早晨,陸無雙與程英煮了早餐,等了良久,不見楊過到來,二人到他所歇宿的山洞
去看時,隻見地下泥沙上劃著幾個大字“暫且作彆,當圖後會。兄妹之情,皓如日月。”
陸無雙一怔,道“他……他終於去了。”發足奔到山巔,四下遙望,程英隨後跟至,
兩人極目遠眺,惟見雲山茫茫,那有楊過的人影?陸無雙心中大痛,哽咽道“你說他……
他到那裡去啦?咱們日後……日後還能見到他麼?”
程英道“三妹,你瞧這些白雲聚了又聚,散了又散,人生離合,亦複如斯。你又何必
煩惱?”她話雖如此說,卻也忍不住流下淚來。
楊過在斷腸崖前留了月餘,將玉女心經傳了陸無雙,始終沒再得到小龍女半點音訊
蹤跡,知道再等也是無用,於是拔了一束斷腸草藏在懷中,沙上留字,飄然離去。他心總不
死,盼望小龍女又回到了終南山,當下又去古墓,但見風冠在床,嫁衣委地,徒增一番傷心
而已。
下得山來,在江湖上東西遊蕩,忽忽數月,這日行近襄陽,見蒙古軍燒成白地的廢墟中
已添了些草舍茅寮,人煙漸聚,顯是近數月中蒙古鐵蹄並示南下。他雖牽記郭靖,但不願見
郭芙之麵,心想“與雕兄睽彆已久,何不前去一訪?”當下覓路赴荒穀而來。
行近劍魔獨孤求敗昔年隱居之所,便縱聲長嘯,邊嘯邊走,走不多時,隻聽得前麵山腰
中傳來呱呱鳴聲。一抬頭,但見神雕蹲在一株大樹之下,雙爪正按住一頭豹狼。神雕見到楊
過,放開豹狼,大踏步過來。那豹狼死裡逃生,夾著尾巴鑽進了草叢。楊過抱住神雕,一人
一禽,均是十分欣喜,一齊回到石室。他想離此不過數月,卻已自生入死,自死入生,悲歡
聚散,經曆了無數變故,隻可惜神雕不會說話,否則大可向它一吐心懷了。
如此數月,他便在荒穀中與神雕為伴。這日閒著無事,漫步來到獨孤求敗埋劍的山崖之
前。縱躍上崖,看到朽爛木劍下的石刻“四十歲後,不滯於物,草木竹石,均可為劍。自
此精修,漸而進於無劍勝有劍之境。”心想“我持玄鐵重劍,幾可無敵於天下,但瞧獨孤
前輩遺言,顯是木劍可勝玄鐵重劍,而最後無劍卻又勝於木劍。龍兒既說須十六年後方得相
見,這漫漫十餘年中,我就來鑽研這木劍勝鐵劍、無劍勝有劍之法便了。”
於是折攀樹枝,削成一柄木劍,尋思“玄鐵劍重近七十斤,這柄輕飄飄的木劍要能以
輕製重,隻有兩途一是劍法精奧,以快打慢;一是內力充沛,恃強克弱。”
自此而後,他日日夜夜勤修內功,精研劍術,每逢大雨之後,即到山洪之中與水相抗,
以增出招之力,不覺夏儘秋來,自秋而冬,楊過用功雖勤,內力劍術卻進展均微。知道自大
修為本來已至頗高境界,百尺竿頭再求進步,實甚艱難,倒也並不煩躁。
這一日下大雪,神雕歡呼一聲,躍到曠地上,展開雙翅,卷起一股勁風,將雪片吹了開
去。楊過心念一動“冬日並無山洪,雪中練劍倒也是個絕妙法門。”但見神雕雙翅卷動之
力越來越大,雪花下得雖密,竟沒半片飄落身上。
楊過興起,提起木劍,也到雪中舞了起來,同時右手袖子跟著揮動,每見雪花飄落,或
以劍風、或用袖力將雪花蕩開,如此玩了半日,木劍和袖子的力道均覺頗有增進。
這雪一連下了三日,楊過每日均雪中練劍。到第三日下午,雪下得更是大了,楊過正自
凝神揮劍擊雪,神雕突然揮翅向他掃來。楊過沒加防備,險些掃中,當即縱身急躍相避,但
額頭上微感冰涼,已有兩片雪花粘了上來,立時想到“那日在懸崖之上,雕兄揮翅與我搏
擊,令我劍術大進,今日又有和我練劍了。”於是伸出木劍遠刺,喀喇一響,木劍與雕翅相
碰,產時折斷。神雕不再進擊,卻鼓翅而立,啾啾低鳴,神色間竟有責備之意。
楊過心想“要以木劍和你的驚人神力相抗,隻有側避閃躍,乘隙遠擊。”當下又削了
一柄長劍,在雪地中再與神雕刻鬥了起來。這一次卻支持到十餘招,木劍方斷。
如此勤練不休,楊過見神雕毫無怠意,似乎督責甚嚴,心中又是感激,又是慚愧,暗
想“我若不練成木劍,如何對得住雕兄一番美意?而這番曠世難逢的奇緣,又怎能任他白
白錯過?”因此縱在睡夢之中,也在思索如何避招出招,如何增厚內力。練功既勤,對小龍
女的相思倒也不再如數月前那麼的心焦如焚了。這時體內情花之毒早已儘解,內力既增,體
格日壯,已非複昔日的憔悴容顏。
眼見天寒地凍,已是與小龍女分手的周年,楊過道“雕兄,我欲去絕情穀一行,今日
和你暫彆。”於是攜了木劍,出穀而行。那神雕跟了出來,行到岔道,楊過向神雕一揖,踏
上向北的大道,不料神雕咬住他衣衫,拉他向南。楊過道“雕兄,我往北有事,咱們就此
彆過。”但神雕隻是拉他往南。楊過心中奇怪“雕兄往日甚是解事,何以此刻如此固
執?”苦在言語不通,隻得跟著它向南。神雕見他跟來,便放開口不再拉他衣衫,但隻要楊
過轉身向北,便咬住他衫角不放。楊過心想“雕兄至為神異,拉我向南,心有深意,我跟
它前往便了。”於是消了赴絕情穀之意,跟著神雕,直往東南方而來。
生了十餘裡,楊過驟然間心中一動“雕兄壽高通靈,莫非它引我到南海去和龍兒相會
麼?”想到此處,胸口熱血奔騰,允以抑止,當下邁開大步,隨著神雕疾馳。不一月間,已
抵東海之濱。
他站在海邊石上,遠眺茫茫大海,眼見波濤洶湧,心中憂喜交集。過不多時,耳聽得遠
潮隆隆,聲如悶雷,連續不斷。他幼時曾在桃花島上住過,知道海邊潮汐有信,每日子午兩
時各漲一次,這時紅日當空,想來又是潮漲之時。潮聲愈來愈響,轟轟發發,便如千萬隻馬
蹄同時敲打地麵一般,但見一條白線向著海岸急衝而來,這一股聲勢,比之雷震電轟更是厲
害。楊過見天地間竟有如斯之威,臉上不禁變色。
一轉瞬間,海潮已衝至身前,似欲撲上岩來。楊過縱身後躍,突覺背心一股極大的勁力
推到,正是神雕展翅撲擊。他身在半空,不由自主,撲通一聲,跌入了滔天白浪之中,但覺
口中一鹹,喝下了兩口海水。
此時處境甚危,幸好在山洪中之習劍已久,當即打個“千斤墜”,在海底石上牢牢釘住
身軀。海麵上波濤山立,海底卻較為平靜。他略一凝神,已明其理“原來雕兄引我到海畔
來,是要我在怒濤中練劍。”當下雙足一點,躥出海麵勁風撲麵,迎頭一股小山般的大浪當
頭蓋下。他左臂使勁在水中一按,躍過浪頭,急吸一口長氣,重又回入海底。
如此反複換氣,待狂潮消退,他也已累得臉色蒼白。當晚子時潮水又至,你攜了木劍,
躍入白浪之中揮舞,但覺潮水之力四麵八方齊至,渾不如山洪那般隻是自上衝下,每當抵禦
不住,便潛入海底暫且躲避。
似此每日習練兩次,未及一月,自覺功力大進,若在旱地上手持木劍擊刺,隱隱似有潮
湧之聲。此後神雕與他撲擊為戲,便避開木劍正麵,不敢以翅相接。
一日楊過殺得興起,揮劍削出,使上了十成力氣。神雕呱的一聲大叫,向旁閃躍。楊過
收勢不及,一劍斬在一株小樹上,木劍破折,小樹的樹乾卻也從中斷截。楊過手執斷劍的劍
柄,心想“這木劍脆薄無力,竟能斷樹,自是憑借了我手上勁力,將來樹斷而劍不斷,那
便可差近獨孤前輩當年的神技了。
春去秋來,歲月如流,楊過日日在海潮之是練劍,日夕如是,寒暑不問。木劍擊刺之聲
越練越響,到後來竟有轟轟之聲,響了數月,劍聲卻漸漸輕了,終於寂然無聲。又練數月,
劍聲複又漸響,自此從輕而響,從響而輕,反複七次,終於欲輕則輕,欲響則響,練到這地
步時,屈指算來在海邊已有六年了。
這時候楊過手仗木劍,在海潮中迎波擊刺,劍上所發勁風已可與撲麵巨浪相拒,神雕縱
然力道驚人,也已擋不住他木劍的三招兩式,這時他方體會到劍魔獨孤求敗暮年的心境
“以此劍術,天下複有誰與抗手?無怪獨孤前輩自傷寂寞,埋劍窮穀。”又想“若不是雕
兄當年目睹獨孤前輩練劍的法門,我又焉能得此神技?我心中稱它為雕兄,其實它乃是我的
良師。說到年歲,更不知它已有多大,隻怕叫它雕公公、雕爺爺,便也叫得。”
在海畔練劍之時,不斷向海船上的歸客打聽南海島中可有一位神尼。但數年中問過千百
個舟師海客,竟無半點音訊,便也漸漸絕了念頭,心想不到十六年的期限,終是難與小龍女
相會。
某一日風雨如晦,楊過心有所感,當下腰懸木劍,身披敝袍,一人一雕,悄然西去,自
此足跡所至,踏遍了中原江南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