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人在樓上。
樓上的屋子更華麗,錦閣中垂著珠簾,主人就在簾後。
這並不是她要故作神秘,三更半夜,一個女人家對一個陌生的大男人總要提防著一點的,也許她已經更了衣,準備睡了,當然更不願讓一個陌生的大男人看見。
丁鵬雖然不太懂世故,對這一點倒很了解。
他當然已經知道她是個女人,因為她說話的聲音雖然有點嘶啞,卻還是很嬌媚動聽“是誰要你來找我的?”
“是一位李站娘。”
“她是你的什麼人?”“是我的朋友。”“她跟你說了些什麼?”“她說你要我做的事,我就得去做。”
“你聽她的話?”
“我相信她絕不會害我。””不管我要你做什麼事,你都肯做?”“你是她的朋友,我也信任你。”
“你知不知道我要對你怎麼樣?”
“不知道。”主人的聲音忽然變了,變得很凶狠“我要把你按進一盆很燙的熱水裡,用一把大刷於把你身上的泥全都刷下來,用一套你從來沒有穿過的那種衣服套在你身上,用一雙新鞋子套住你的腳,再把你按在椅子上,用一鍋已經燉了好幾個時辰的牛腰肉把你的肚子塞滿,讓你走都走不動。”
丁鵬笑了。
他已經聽出她的聲音。
一個人吃吃地笑著,從珠簾後走出來,競是可笑。
丁鵬故意歎了口氣,道“我對體不錯,你為什麼要這樣子害我?”可笑也故意板著臉,道“誰叫你這麼聽話的?我不害你害誰?”丁鵬道“其實這些事我都不怕。”可笑道“你怕什麼?”丁鵬道“我最怕喝酒,如果你再用幾斤陳年的紹酒來灌我,就真的害苦我了。”
陳年好酒,紅燒牛肉。
如果真的有人要用這些東西來害人,一定有很多人願意被害的。
現在丁鵬已經洗了個熱水澡,全身上下,從裡到外,從頭到腳,都已換上了新衣服。
隻有一根褲帶沒有換。
一根用藍布縫成的褲帶,一寸寬,四尺長。
對一個已經餓得發暈的人來說,這種酒實在太陳了一點,牛肉也未免太多了一點。
他真的已經連路都走不動了。
可笑嫣然道“現在你總核知道,你實在不該對我太好的,因為對我越好的人,我反而越想要害他。”
丁鵬歎了口氣道“其實我也不能算對你很好,我隻不過給了你一件衣服,請你吃了一點冷牛肉、冷饅頭而巳。”可笑道“你給我的並不是一件破衣服,而是你所有的衣服,你請我吃的也不是一點牛肉,而是你所有的糧食。”
她注視著他,眼睛裡充滿了柔情和感激,道“如果有個人把他所有的一切全都給了你,你會怎麼樣對他?”丁鵬沒有說話。
他忽然覺得人生還是可愛購,人間還是充滿了溫情。
可笑道“如果有個人把他所有的一切都給了我,我隻有一個法子對他。丁鵬道“什麼法子?”
可笑低下頭,輕輕地說“我也會把我所有的一切都給他。”她真的把她據有的一切都給了他。黎明。丁鵬醒來時,她還在他身旁,像鴿子般伏在他的胸膛上。看著她烏黑的頭發和雪白的頸子,他心裡隻覺得有種從來未有的幸福和滿足。因為這個美麗的女人已完全屬於他了。他不僅滿足,而且驕傲,因為現在他已是個真正的男人。不知道什麼時候她也醒來,正在用一雙柔情似水的大眼睛癡癡地看著他。他輕輕撫著她的柔發,喃喃道“你知不知道我在想什麼?”
可笑道“你在想什麼?”丁鵬道“我在想,如果我是個又有錢又有名的人,我一定會帶你去遊遍天下,讓天下所有的人都羨慕我們,妒忌我們,那時你一定也會為我而覺得驕傲的。”
他歎了口氣,道“可惜現在我隻不過是個什麼都沒有的窮小子。”
可笑嫣然道“我喜歡的就是你這個窮小子。”丁鵬沉默著,忽然大聲道“我忘了,我還有樣東西可以給你。”他忽然跳起來。從床下一堆淩亂的衣服裡,找出了他那條褲帶,“我要把這條褲帶給你。”他說。可笑沒有笑。因為他的神色很凝重,也很嚴肅,絕不像是開玩笑的樣子。可獎柔聲道“隻要是你給我的,我一定會好好地保存。”丁鵬道“我不要你好好保存它,我要稱把它剪開來。”可笑也很聽話。她剪開這條褲帶,才發現裡麵縫著一張殘破而陳舊的紙。紙色已經變黃了,前半頁上麵畫著簡單的圖形,後半頁上麵密密麻麻地寫滿了字。她隻看了兩行“此招乃餘平生之秘,破劍如破竹,青萍,華山、嵩山、崆峒、武當、黃山、點蒼等派之劍法,遇之必敗。”
隻看了這兩行,她就沒有看下去,帶著笑問道“這一招真的有這麼厲害?”丁鵬道“本來我也投把握的,還不敢找真正的高手來試,可是現在我已知道。青萍,華山和嵩陽的劍法遇著這一招,簡直就好像豆腐遇見了快刀一樣,完全沒有抵抗之力。”他很激動而興奮“等我擊敗了柳若鬆,我就會去找比他更有名的人。總有一天,我會要江湖中所有成名的劍客都敗在我的劍下,那時候我就會變得和‘神劍山莊’謝家三少爺一樣有名。”可笑又看了兩眼,就把這張紙退還給了他,道“這是你最珍貴的東西,我不能要。”丁鵬道“我就是要把我最珍貴的東西送給你,你為什麼不要?”
可笑柔聲道“我是個女人,我並不想跟江湖中那些成名的劍客去爭強鬥勝。
隻要你有這個心,我已經很高興了。”她緊緊地擁抱住他,在他身邊輕輕地說“我隻想要你這個人。”圓月缺了,缺月又將圓。日子一天天過去,丁鵬幾乎已忘了他和柳若鬆的約會。可笑卻沒有忘,”我記得你七月十五還有個約會。”丁鵬道“到了那一天,我會去的。”
可笑道“今天已經是初八了,這幾天你應該去練練劍,最好能一個人到彆的地力去練,我知道你一看見我,就會…就會想的。”丁鵬笑了“我現在就在想。
“
可笑沒有笑,也沒有再說什麼,但是第二天丁鵬醒來時,她已帶著她那笑起來有兩個酒渦的丫頭離開了這小樓,隻留下一封信。
她要丁鵬在這幾天好好地練功,好好地保養體力,等到七月十五日的約會過去,他們再相聚。
這使得丁鵬更感激。
他心裡雖然免不了有點離愁彆緒,可是想到他們很炔就會相聚,他也就提起精神來,練劍、練力、練氣。
為了她,這一戰他更不能敗。
他發現自己的體力比以前更好,一個男人有了女人之後,才能算真正的男人,就正如大地經過雨水的滋潤後,才會變得更豐富充實。
到了七月十五這一天,他的精神。體力都已到達頂峰。
對這一戰,他已有了必勝的信心、必勝的把握。
七月十五。
晨。
天氣晴朗,陽光燦爛,丁鵬的心情也和今天的天氣—樣,連他自己都覺得自己精神飽滿,活力充沛,就算天塌下來也能撐得住。
萬鬆山莊那有禮貌、懂得規矩的門房。看見他時也吃了一驚。
能夠做大戶人家的門房並不是件容易事,那不但要有一雙可以一眼就看出彆人是窮是富的眼睛,還得有一張天生像棺材板一樣的臉。
可是現在他臉上不但有了表情,而且表情還豐富得很。
他實在想不到這衣著光鮮、容光煥發的年輕人,就是上個月那一臉倒黴的窮小於。
看見他的表情,丁鵬更愉快,那天受的氣,現在總算出了一點。
等到他擊敗柳若鬆之後,這位仁兄臉上的表情—定更令人愉快。
丁鵬心裡唯一覺得有點抱歉的是,他和柳若鬆無冤無仇,本不該讓他多年的聲名毀於一旦。
他聽說柳若鬆在江湖中不但很有俠名,人緣也很好,麵且還是位君子。
柳若鬆修長、瘦削,儀竄整潔,衣著考究,彬彬有禮,是個非常有數養,非常有風度的中年男人。
對大多數女孩子來說,這神男人遠比年輕小夥子更有魅力。
他絕口不提上個月的事,也投有說丁鵬今天來得太早了。
這一點已經讓丁鵬不能不承認他是個君子。
他的態度狠穩,行動輕捷,手指長而有力,而且反應很靈敏。
這又使得丁鵬不能不承認他是個勁敵,在江湖中並沒有浪得虛名。
用細砂鋪成的練武場早巳準備好了,兩旁的武器架上擺滿了各式各樣精光耀眼的兵刃,樹蔭下還擺著六七張紫檀木椅子。
柳若鬆解釋“有幾位朋友久慕丁少俠的劍法,都想來觀摩觀摩。我就自作主張請他們來了,隻希望丁少俠不要怪罪。”
丁鵬當然不會怪罪。
一個人成名露臉的時候,總希望有人來看的,來的人越多他越高興。
他隻想知道“來的是些什麼人?”柳若鬆道“—位是武林中的前輩、點蒼山的鐘老先生。”丁鵬道“風雲劍客鐘展!”
柳若鬆微笑道“想不到丁少俠也知道這位老先生。”丁鵬當然知道,鐘展的正直,和他的劍法同樣受人尊敬。
能夠有他選樣的人來作這一戰的證人,實在是丁鵬的運氣。
柳若鬆道“梅花老人和墨竹子也會來,江湖中把我們並列為歲寒三友,其實我是絕不敢當的。”
他又笑了笑,露出了一種連君子都難免會有的得意之色“還有一位謝先生,在江湖中的名氣並不大,因為他很少在外麵走動。”他又笑了笑“神劍山莊中的人,一向都很少在江湖中走動的。”丁鵬動容道“神劍山莊?這位謝先生是神劍山莊中的人?”
柳若鬆淡淡道“是的。”丁鵬的心開始在跳。對於一個學劍的年輕人來說,“神劍山莊”這四個字本身就有種令人心躒的震撼力。
神劍山莊,翠雲峰,綠水湖,謝氏家族。謝家三少爺,謝曉峰。劍中的神劍,人中的劍神。今天來的這位謝先生會不會是他?
第一位到的是點蒼鐘展。風雲劍客成名極早,柳若鬆也稱他為老先生,但是他看來並不老,腰乾仍然筆直,頭發仍然漆黑,一雙眼睛仍然炯炯有光。
他對這們曾經擊敗過請萍、華山、嵩陽三大高手的少年劍客,並不十分客氣,後來丁鵬才知道他無論對誰都不大客氣。正直的人好像總是這種脾氣,總認為彆人應該因為他的正直而對他特彆尊敬。這是不是因為江湖中正直的人太少了?但是他並沒有坐到上位去,上座當然要留給神劍山莊的謝先生。
謝先生還沒有到,“歲寒三友”中的梅花與墨竹已到了。
看見這兩個人,丁鵬就怔住。
這兩個人一個紅衫銀發,臉色紅潤如嬰兒,一個臉色陰沉,輕瘦如竹,顯然就是那天在泉水儘頭古樹下著棋的那兩個人。他們卻好像從來沒有見過丁鵬這個人。
丁鵬很想問問梅花老人“你為什麼不把那隻跟你一樣喜歡穿紅衣裳的小猴子帶來?”
梅花老人卻好像根本不知道這回事,居然還對丁鵬很容氣。
丁鵬也很想忘記這件事,可惜有一點他是絕對忘不了的。
——可笑為什麼要去找他們?她跟這兩人之間有什麼關係?
他在後悔,為什麼沒有把這好事問清楚,為什麼要答應可笑“你不說,我就不問。”
現在他當然更沒法子再問,因為神劍山莊的謝先生已經來了。
這位謝先生圓圓的臉,胖胖的身材,滿麵笑容,十分和氣,看來就像是個和氣生財的生意人。
這位謝先生顯然不是名震天下的當代第一劍、謝家的三少爺謝曉峰。
彆人卻還是對他很尊敬,甚至連點蒼的鐘展都堅持要他上坐。
他堅持不肯,一直說自己隻不過是神劍山莊中的一個管事的而已,在這些成名的英雄麵前,能夠敬陪末座,已經覺得很榮幸。神劍山莊隨便出來一個人,在江湖中已有達樣的身份,這樣的氣勢。
丁鵬的心又跳了,血又熱了。
他發誓,總有一天他也要到神劍山莊去,以掌中的三尺青鋒去拜訪那位天下無雙的名俠,討教計教他那天下無雙的劍法,縱然敗在他的劍下,也可算不虛此生。
但是這一戰卻絕不能敗。
他慢慢地站起來,凝視著柳若鬆,道“晚輩丁鵬,求前輩賜招,但望前輩劍下留情。”鐘展居然道“你還年輕,有件事你一定要永遠記住。”
丁鵬道“是。”鐘展沉著臉,冷冷道“劍本是無情之物,隻耍劍一出鞘,就留不得情的。”
兩個紫衣垂髻的童子,捧著個裝潢華麗的劍匣肅立在柳若鬆身後。
柳若鬆啟匣,取劍,拔劍,“嗆啷”一聲,長劍出鞘,聲如龍吟。
謝先生微笑道“好劍。”這的確是柄好劍,劍光流動間,森寒的劍氣逼人眉睫。
柳若鬆一劍在手,態度還是那麼優雅安閒。
丁鵬的手緊握劍柄,指節已因用力而發白,手心已有了汗。
他的劍隻不過是柄很普通的青鋼劍,絕對比不上柳若鬆手裡的利器。
他也沒有柳若鬆那種鎮定優雅的風采。
所以他雖然相信自己那一招“天外流星”必定可破柳若鬆的武當嫡係劊法,卻還是覺得很緊張。
柳若鬆看著他,微笑道“舍下還有口劍,雖然不是什麼神兵利器,也還過得去,丁少俠如果不嫌棄,我就叫人去拿來。”
他自侍前輩名家的身份,絕不肯在任何地方占一點便宜。
丁鵬卻不肯接受他的好意,淡談道“晚輩就用這柄劍,這是先父的遺物,晚輩不敢輕棄。”柳若鬆道“丁少俠的劍法也是家傳的?”丁鵬道“是。”
鐘展忽又問道“你是太湖丁家的子弟?”
丁鵬道“晚輩是冀北人。”
鐘展道“那就怪了。”
他冷冷地接著道“江湖傳方,都說這位丁少俠不但劍法奇高,最有成就的那一劍更如天外飛來,神奇妙絕。我學劍五十年,競不知道冀北還有個丁家,競有如此精妙的家傳劍法。”
謝先生點頭道“其實這也沒有什麼奇怪的,江湖之中,本就有很多不求聞達的異人,鐘老先生雖然博聞廣見,也未必能全部知道。”
鐘展閉上了嘴。柳若鬆也不再說什麼,回劍,平胸。道“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