倚天屠龍記!
一行人行出百餘裡,在沙漠中就地歇宿。張無忌睡到中夜,忽聽得西首隱隱傳來叮當、叮當清脆的金屬撞擊之聲,心中一動,當即悄悄起來,向聲音來處迎去。奔出裡許,隻見小小一個人影在月光下移動,他搶步上去,叫道“小昭,怎麼你也來了?”那人影正是小昭。她突然見到張無忌,哇的一聲,哭了出來,撲在他懷裡,抽抽噎噎的隻是哭泣,卻不說話。張無忌輕拍她肩頭,說道“好孩子,彆哭,彆哭!”小昭似乎受儘了委屈,終於得到發泄,哭得更加響了,說道“你到哪裡,我……我也跟到哪裡。”張無忌心想“這小姑娘父母雙亡,又見疑於楊左使父女,十分可憐。想是我對她和言悅色,是以對我甚是依戀。”說道“好,彆哭啦,我也帶你一起到海外去便了。”小昭大喜,抬起頭來,朦朦朧朧的月光在她清麗秀美的小小臉龐上籠了一層輕紗,晶瑩的淚水尚未擦去,海水般的眼波中已儘是歡笑。張無忌微笑道“小昭,你將來長大了,一定美得不得了。”小昭笑道“你怎知道?”
張無忌尚未回答,忽聽得東北角上蹄聲雜遝,有大隊人馬自西而東,奔馳而過,少說也有一百餘乘。過不多時,韋一笑和楊逍先後奔到,說道“教主,深夜之中大隊人馬奔馳,說不定又是本教之敵。”張無忌命小昭去和彭瑩玉等人會合,自行帶同楊韋二人,奔向蹄聲傳來處查察。
到得近處,果見沙漠中留下一排馬蹄印。韋一笑俯身察看,抓起一把沙子,說道“有血跡。”張無忌抓起沙子湊近鼻端,登時聞到一陣血腥氣。三人循著蹄印追出數裡,楊逍忽見左首沙中掉著半截單刀,拾起一看,見刀柄上刻著“馮遠聲”三字,微一沉吟,說道“這是崆峒派中的人物。教主,想是崆峒派在此預備下馬匹,回歸中原。”韋一笑道“從光明頂下來,已然事隔半月有餘,他們尚在這裡,不知搗甚麼鬼?”三人查知是崆峒派,便不放在心上,回歸原地安睡。行到第五日上,前麵草原上來了一行人眾,多數是身穿緇衣的尼姑,另有七八個男子。雙方漸漸行近,一名尼姑尖聲叫道“是魔教的惡賊!”眾人紛紛拔出兵刃,散開迎敵。張無忌見是峨嵋派人眾,不知何以去而複回,而那些人也是從未見過的,朗聲說道“眾位師太是峨嵋門下嗎?”一名身材瘦小的中年尼姑越眾而出,厲聲道“魔教的惡賊,多問甚麼?上來領死罷。”張無忌道“師太上下如何稱呼?何以如此動怒?”那尼姑喝道“惡賊,憑你也配問我名號!你是誰?”韋一笑疾衝而前,穿入眾人之中,點了兩名男弟子的穴道,抓住兩人後領,猛地發腳,遠遠奔了出去,將兩人摔在地下,隨即又奔回原處。這幾下兔起鶻落,快速無倫,冷笑一聲,說道“這位是當世武功第一、天下肝膽無雙的奇男子,統率左右光明使、四大護教法王、五散人、五行旗、天地風雷四門的明教張教主,趕過峨嵋派下山,奪過滅絕師太手中倚天寶劍,以他這樣人物,也配來問一聲師太的法名麼?”他這番話一口氣的說將出來,峨嵋群弟子儘皆駭然,眼見韋一笑適才露了這麼一手匪夷所思的武功,無人再懷疑他的說話。那中年尼姑定了定神,才道“閣下是誰?”韋一笑道“在下姓韋,外號青翼蝠王。”峨嵋派中幾個人不約而同的驚呼,便有四人急奔去救護那兩個被他搬到了遠處的同門。韋一笑道“奉張教主號令明教和六大派止息乾戈,釋愆修好。貴同門運氣好,韋蝠王這次沒吸他們的血。”他自得張無忌以九陽神功療傷,不但驅除了玄陰指寒毒,連以前積下的毒氣也消了大半,不必每次行功運勁,便須吸血抗寒。那四人抬了兩名被點中穴道的同門回來,正待設法給他們解治,隻聽得嗤嗤兩響,兩粒小石子射將過來,帶著破空之聲,直衝二人穴道,登時替他們解開了。卻是楊逍以“彈指神通”反運“擲石點穴”的功夫。
那中年尼姑見對方人數固然不少,而適才兩人稍顯身手,實是武功高得出奇,若是動手,非吃大虧不可,所謂“止息乾戈,釋愆修好”,也不知是真是假,便道“貧尼法名靜空。各位可見到我師父嗎?”張無忌道“尊師從光明頂下來,已半月有餘,預計此時已進玉門關。各位東來,難道中間錯過了麼?”靜空身後一個三十來歲的女子說道“師姊彆聽他胡說,咱們分三路接應,有信號火箭聯絡,怎會錯過不見?”周顛聽她說話無禮,便要教訓她幾句,說道“這就奇了……”張無忌低聲道“周先生不必跟她一般見識。她們尋不著師父,自然著急。”靜空滿臉懷疑之色,說道“家師和我們其餘同門是不是落入了明教之手?大丈夫光明磊落,何必隱瞞?”周顛笑道“老實跟你們說,峨嵋派不自量力,來攻光明頂,自滅絕師太以下,個個被擒,現下正打在水牢之中,教她們思過待罪,關他個十年八年,放不放那時再說。”彭瑩玉忙道“各位莫聽這位周兄說笑。滅絕師太神功蓋世,門下弟子個個武藝高強,怎能失陷於明教之手?此刻貴我雙方已然罷手言和,各位回去峨嵋,自然見到。”靜空將信將疑,猶豫不決。韋一笑道“這位周兄愛說笑話。難道本教教主堂堂之尊,也會騙你們小輩不成?”那中年女子道“魔教向來詭計多端,奸詐狡猾,說話如何能信?”
洪水旗掌旗使唐洋左手一揮,突然之間,五行旗遠遠散開,隨即合圍,巨木在東、烈火在南、銳金在西、洪水在北、厚土在外遊走策應,將一乾峨嵋弟子團團圍住了。殷天正大聲道“老夫是白眉鷹王,隻須我一人出手,就將你們一乾小輩都拿下了。明教今日手下留情,年輕人以後說話可得多多檢點些。”這幾句話轟轟雷動,震得峨嵋群弟子耳朵嗡嗡作響,心神動蕩,難以自製,眼見他白須白眉,神威凜凜,眾人無不駭然。張無忌一拱手,說道“多多拜上尊師,便說明教張無忌問她老人家安好。”當先向東便去。唐洋待韋一笑、殷天正等一一走過,這才揮手召回五行旗。
峨嵋弟子瞧了這等聲勢,暗暗心驚,眼送張無忌等遠去,個個目瞪口呆,說不出話來。
彭瑩玉道“教主,我瞧這事其中確有蹊蹺。滅絕師太諸人東還,不該和這乾門人錯失道路。各門各派沿途均有聯絡記號,哪有影蹤不見之理?”眾人邊走邊談,都覺峨嵋派這許多人突然在大漠中消失,其理難明,張無忌更是掛念周芷若的安危,卻又不便和旁人商量。
這日行到傍晚,厚土旗掌旗使顏垣忽道“這裡有些古怪!”奔向左前方的一排矮樹之間察看,從一名本旗教眾手裡接過一把鐵鏟,在地下挖掘起來,過不多時,赫然露出一具屍體。屍首已然腐爛,麵目殊不可辯,但從身上衣著看來,顯是昆侖派的弟子。厚土旗教眾一齊動手挖掘,不久掘出一個大坑,坑中橫七豎八的堆著十六具屍體,儘是昆侖弟子。若是他們本派掩埋,決不致如此草草,顯是敵人所為。再查那些屍體,人人身上有傷。張無忌命厚土旗將各具屍體好好分開,一具具的妥為安葬。眾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心頭的疑問都是一樣“誰乾的?”大家怔了一陣,彭瑩玉才道“此事倘不查個水落石出,這筆爛帳定然寫在本教頭上。”說不得朗聲道“大家聽了,若是明刀明槍的交戰,大夥兒在教主率領之下,雖不敢說天下無敵,也決不致輸於旁人。隻是暗箭難防,此後飲水食飯、行路住宿,處處要防敵人下毒暗算。”教眾齊聲答應。又行一陣,眼見夕陽似血,天色一陣陣的黑了下來,眾人正要覓地休息,隻見東北角天邊四頭兀鷹不住在天空盤旋。突然間一頭兀鷹俯衝下去,立即又急飛而上,羽毛紛落,啾啾哀鳴,顯是給下麵甚麼東西擊中,吃了大虧。銳金旗的掌旗使莊錚死在倚天劍下之後,副旗使吳勁草承張無忌之命升任了正旗使,這時見兀鷹古怪,說道“我去瞧瞧。”帶了兩名弟兄,急奔過去。過了一會,一名教眾先行奔回,向張無忌稟報“稟告教主,武當派殷六俠摔在沙穀之中。”張無忌大吃一驚,道“是殷六俠?受了傷麼?”那人道“似乎是受了重傷,吳旗使見是殷六俠,命屬下急速稟報教主。吳旗使已下穀救援去了……”
張無忌心急如焚,不等他說完,便即奔去。楊逍、殷天正等隨後跟來。得到近處,隻見是個大沙穀,足有十餘丈深,吳勁草左手抱著殷梨亭,一步一陷,正在十分吃力的上來。張無忌沿著沙壁搶了下去,一手抓住吳勁草右臂,另一手便去探殷梨亭的鼻息,察覺尚有呼吸,略感寬心,接過他身子,幾個縱躍便出了沙穀,將他橫放在地,定神看時,不禁又是驚怒,又是難過。但見他膝、肘、踝、腕、足趾、手指,所有四肢的關節全都被人折斷了,氣息奄奄,動彈不得,對方下手之毒,實是駭人聽聞。殷梨亭神智尚未迷糊,見到張無忌,臉上微露喜色,吐出了口中的兩顆石子。原來他受傷後被人推下沙穀,仗著內力精純,一時不死,兀鷹想來吃他,被他側頭咬起地下石子,噴石射擊,如此苦苦撐持,已有數日。
楊逍見那四頭兀鷹尚自盤旋未去,似想等眾人拋下殷梨亭後,便飛下來啄食他的屍體,從地下拾起四粒小石,嗤嗤連彈,四頭兀鷹應聲落地,每一隻的腦袋都被小石打得粉碎。張無忌先給殷梨亭服下止痛護心的藥丸,然後詳加查察,但見他四肢共有二十來處斷折,每處斷骨均是被重手指力捏成粉碎,再也無法接續。殷梨亭低聲道“跟三哥一樣,是少林派……金剛指刀……指力所傷……”
張無忌登時想起當年父親所說三師伯俞岱岩受傷的經過來,他也是被少林派的金剛指力捏得骨節粉碎,臥床已達二十餘年。其時自己父母尚未相識,不料事隔多年,又有一位師叔傷在少林金剛指之下。他定了定神,說道“六叔不須煩心,這件事交給了侄兒,定教奸人難逃公道。那是少林派中何人所為,六叔可知道麼?”
殷梨亭搖了搖頭,他數日來苦苦掙命,早已筋疲力儘,此刻心頭一鬆,再也支持不住,便此昏暈了過去。張無忌想起自己身世,父母所以自刎而死,全是為了對不起三師伯,今日六師叔又遭此難,再不勒逼少林派交出這罪魁禍首,如何對得起俞殷二位?又如何對得起死去的父母?眼見殷梨亭雖然昏暈,性命該當無礙,隻是斷肢難續,多半也要和俞岱岩同一命運。他經曆有限,見事不快,須得靜下來細細思量,當下負著雙手,遠遠走開,走上一個小丘坐了下來,心中兩個念頭不住交戰“要不要上少林寺去,找到那罪魁禍首,跟爹爹、媽媽、三師伯、六師叔報此大仇?若是少林派肯坦率承認,交出行凶之人,自然再好不過,否則豈非明教要和武當派聯手,共同對付少林?我已和眾兄弟歃血盟誓,決不再向各門派幫會尋仇生事,但事情一鬨到自己頭上,便立時將誓言拋諸腦後,又如何能夠服眾?禍端一開,此後怨怨相報,隻怕又要世世代代的流血不止,不知要傷殘多少英雄好漢的性命?”
其時天已全黑,明教眾人點起燈火,埋鍋造飯。張無忌兀自坐在小丘之上,眼見明月升起,仍是拿不定主意,直想到半夜,才這麼決定“且到少林寺去見掌門空聞神僧,說明前因後果,要他給一個公道。”轉念又想“但若把話說僵了,非動手不可,那便如何?”
他歎了一口氣,站起身來,心想“我年紀輕輕,初當大任,立即便遭逢一件極棘手的難題,一心想要止戰息爭,但凶殺血仇,卻一件件迫人而來。我擔當了明教教主的重任,推不掉、甩不脫,此後煩惱艱困,實是無窮無儘!若能不做教主,可有多好?”他回到燈火之旁,眾人雖然肚餓,卻誰都沒有動筷吃飯,恭敬肅穆的站起。張無忌好生過意不去,忙道“各位以後自管用飯,不必等我。”去看殷梨亭時,隻見楊不悔已用熱水替他洗淨了創口,正在喂他飲湯。
殷梨亭神智仍是迷糊,突然間雙眼發直,目不轉睛的瞪著楊不悔,大聲說道“曉芙妹子,我想得你好苦,你知道麼?”楊不悔滿臉通紅,神色極是尷尬,右手拿著匙羹,低聲道“你再喝幾口湯。”殷梨亭道“你答應我,永遠不離開我。”楊不悔道“好啦,好啦!你先喝了這湯再說。”殷梨亭似乎甚為喜悅,張口把湯喝了。次日張無忌傳下號令,各人暫且不要分散,齊到嵩山少林寺去,問明打傷殷梨亭的原委再說。韋一笑、周顛等眼見殷梨亭如此重傷,個個心中不平,聽教主說要去少林問罪,齊聲喝彩。楊逍為了紀曉芙之事,一直對殷梨亭極是抱憾,口中雖然不言,心裡卻立定了主意,決意竭全力為他報仇,更命女兒好好照顧服侍,稍補自己的前過。
此後一路沒再遇上異事。殷梨亭時昏時醒,張無忌問起他受傷的情形,殷梨亭茫然難言,隻說“少林派的和尚,五個圍攻我一個。是少林派的武功,決計錯不了。”這日眾人進了玉門關,賣了駱駝,改乘馬匹,生怕惹人耳目,買了商販的衣服換上。有的更趕著騾車,裝了皮貨藥材等物。這日清晨動身,在甘涼大路上趕道,驕陽如火,天氣熱了起來。行了兩個多時辰,眼見前麵一排二十來棵柳樹,眾人心中甚喜,催趕坐騎,奔到柳樹之下休息。到得近處,隻見柳樹下已有九個人坐著。八名大漢均作獵戶打扮,腰挎佩刀,背負弓箭,還帶著五六頭獵鷹,墨羽利爪,模樣極是神駿。另一人卻是個年輕公子,身穿寶藍綢衫,輕搖折扇,掩不住一副雍容華貴之氣。
張無忌翻身下馬,向那年輕公子瞥了一眼,隻見他相貌俊美異常,雙目黑白分明,炯炯有神,手中折扇白玉為柄,握著扇柄的手,白得和扇柄竟無分彆。
但眾人隨即不約而同的都瞧向那公子腰間,隻見黃金為鉤、寶帶為束,懸著一柄長劍,劍柄上赫然鏤著“倚天”兩個篆文。看這劍的形狀長短,正是滅絕師太持以大屠明教教眾、周芷若用以刺得張無忌重傷幾死的倚天劍。明教眾人大為愕然,周顛忍不住要開口相詢。便在此時,隻聽得東邊大路上馬蹄雜遝,一群人亂糟糟的乘馬奔馳而來。這群人是一隊元兵,約莫五六十人,另有一百多名婦女,被元兵用繩縛了曳之而行。這些婦女大都小腳伶仃,如何跟得上馬匹,有的跌倒在地,便被繩子拉著隨地拖行。所有婦女都是漢人,顯是這群元兵擄掠來的百姓,其中半數都已衣衫被撕得稀爛,有的更裸露了大半身,哭哭啼啼,極是淒慘。元兵有的手持酒瓶,喝得半醉,有的則揮鞭抽打眾女。這些蒙古兵一生長於馬背,鞭術精良,馬鞭抽出,回手一拖,便卷下了女子身上一大片衣衫。餘人歡呼喝彩,喧聲笑嚷。蒙古人侵入中國,將近百年,素來瞧得漢人比牲口也還不如,隻是這般在光天化日之下大肆淫虐欺辱,卻也是極少見之事。明教眾人無不目眥欲裂,隻待張無忌一聲令下,便即衝上殺兵救人。忽聽得那少年公子說道“吳六破,你去叫他們放了這乾婦女,如此胡鬨,成甚麼樣子!”話聲清脆,又嬌又嫩,竟似女子。一名大漢應道“是!”解下係在柳樹上的一匹黃馬,翻身上了馬背,馳將過去,大聲說道“喂,大白天這般胡鬨,你們也沒官長管束麼?快快把眾婦女放了!”
元兵隊中一名軍官騎馬越眾而出,臂彎中摟著一個少女,斜著醉眼,哈哈大笑,說道“你這死囚活得不耐煩了,來管老爺的閒事!”那大漢冷冷的道“天下盜賊四起,都是你們這班不恤百姓的官兵鬨出來的,乘早給我規矩些罷。”那軍官打量柳蔭下的眾人,心下微感詫異,暗想尋常老百姓一見官兵,遠遠躲開尚自不及,怎地這群人吃了豹子膽、老虎心,竟敢管起官軍的事來?一眼掠過,見那少年公子頭巾上兩粒龍眼般大的明珠瑩然生光,貪心登起,大笑道“兔兒相公,跟了老爺去罷!有得你享福的!”說著雙腿一挾,催馬向那少年公子衝來。那公子本來和顏悅色,瞧著眾元兵的暴行似乎也不生氣,待聽得這軍官如此無禮,秀眉微微一蹙,說道“彆留一個活口。”這“口”字剛說出,颼的一聲響,一支羽箭射出,在那軍官身上洞胸而過,乃是那公子身旁一個豬戶所發。此人發箭手法之快,勁力之強,幾乎已是武林中的一流好手,尋常獵戶豈能有此本事?隻聽得颼颼颼連珠箭發,八名獵戶一齊放箭,當真是百步穿楊,箭無虛發,每一箭便射死一名元兵。眾元兵雖然變起倉卒,大吃一驚,但個個弓馬嫻熟,大聲呐喊,便即還箭。餘下七名獵戶也即上馬衝去,一箭一個,一箭一個,頃刻之間,射死了三十餘名元兵。其餘元兵見勢頭不對,連聲呼哨,丟下眾婦女回馬便走。那八名獵戶胯下都是駿馬,風馳電掣般追將上去,八枝箭射出,便有八名元兵倒下,追出不到一裡,蒙古官兵儘數就殲。那少年公子牽過坐騎,縱馬而去,更不回頭再望一眼。他號令部屬在瞬息間屠滅五十餘名蒙古官兵,便似家常便飯一般,竟是絲毫不以為意。周顛叫道“喂,喂!慢走,我有話問你!”那公子更不理會,在八名獵戶擁衛之下,遠遠的去了。張無忌、韋一笑等若是施展輕功追趕,原也可以追及奔馬,向那少年公子問個明白,但見那八名獵戶神箭殲敵,俠義為懷,心下均存了敬佩之意,不便貿然冒犯。眾人紛紛議論,都猜不出這九人的來曆。楊逍道“那少年公子明明是女扮男裝,這八個獵戶打扮的高手卻對她恭謹異常。這八人箭法如此神妙,不似是中原哪一個門派的人物。”這時楊不悔和厚土旗下眾人過去慰撫一眾被擄的女子,問起情由,知是附近村鎮中的百姓,於是從元兵的屍體上搜出金銀財物,分發眾女,命她們各自從小路歸家。此後數日之間,群豪總是談論著那箭殲元兵的九人,心中都起了惺惺相惜之意,恨不得能與之訂交為友。周顛對楊逍道“楊兄,令愛本來也算得是個美女,可是和那位男裝打扮的小姐一比,相形之下,那就比下去啦。”楊逍道“不錯,不錯。他們若肯加入本教,那八位獵戶的排名,就該在‘五散人’之上。”周顛怒道“放你娘的臭屁!騎射功夫有甚麼了不起?你叫他們跟周顛比劃比劃。”楊逍沉吟道“比之周兄自是稍有不如,但以武功而論,看來比冷謙兄要略勝半籌。”明教五散人中武功以冷謙為冠,這是眾所周知之事。楊逍和周顛素來不睦,雖然不再明爭,但周顛一有機會,便要和楊逍鬥幾句口,這時聽他說八獵戶的武功高於冷謙,顯是把五散人壓了下去,心頭愈怒,正待反唇相稽,彭瑩玉笑道“周兄又上了楊左使的當,他有意想激你生氣呢!”周顛哈哈大笑,說道“我偏不生氣,你奈何得我?”但過不多時,又指摘起楊逍騎術不佳來。群豪相顧莞爾。
殷梨亭每日在張無忌醫療之下,神智已然清醒,說起那日從光明頂下來,心神激蕩,竟在大漠中迷失了道路,越走越遠,在黃沙莽莽的戈壁中摸索了日。待得覓回舊路,已和武當派師兄弟們失去了聯絡。這日突然遇到了五名少林僧人,那些和尚一言不發,便即上前挑戰。五僧武功都是極強,殷梨亭雖然打倒了二僧,但寡不敵眾,終於身受重傷。他說這五個和尚的武功是少林一派,確然無疑,隻是並未在光明頂上會過,想來是後援的人眾,到底何以對他忽下毒手,實是猜想不透。他曾自報姓名,那便決不是認錯了人。一路之上,楊不悔對他服侍十分周到,她知自己父母負他良多,又見他情形如此淒慘,不禁憐惜之心大起。這天黃昏,群豪過了永登,加緊催馬,要趕到江城子投宿。正行之間,聽得馬蹄聲響,大路上兩騎並肩馳來,奔到十餘丈外便躍下地來,牽馬候在道旁,神態甚是恭敬。那二人獵戶打扮,正是箭殲元兵的八雄中人物。群豪大喜,紛紛下馬迎上。那兩人走到張無忌跟前,躬身行禮。一人朗聲說道“敝上仰慕明教張教主仁俠高義,群豪英雄了得,命小人邀請各位赴敝莊歇馬,以表欽敬之忱。”張無忌還禮道“豈敢,豈敢!不知貴上名諱如何稱呼?”那人道“敝上姓趙,閨名不敢擅稱。”眾人聽他直認那少年公子是女扮男裝,足見相待之誠,心中均喜。張無忌道“自見諸位弓箭神技,每日裡讚不絕口,得蒙不棄下交,幸如何之。隻是叨擾不便。”那人道“各位是當世英雄,敝上心儀已久,今日路過敝地,豈可不奉三杯水酒,聊儘地主之誼。”張無忌正想結識這幾位英雄人物,又要打聽倚天劍的來龍去脈,便道“既是如此,卻之不恭,自當造訪寶莊。”那二人大喜,上馬先行,在前領路。行不出一裡,前麵又有二人馳來,遠遠的便下馬相候,又是神箭八雄中的人物再行裡許,神箭八雄的其餘四人也並騎來迎。明教群豪見對方禮數周到,儘皆喜慰。順著青石板大路來到一所大莊院前,莊子周圍小河圍繞,河邊滿是綠柳,在甘涼一帶竟能見到這等江南風景,群豪都為之胸襟一爽。隻見莊門大開,吊橋早已放下,那位姓趙的小姐仍是穿著男裝,站在門口迎接。
趙小姐上前行禮,朗聲道“明教諸位豪俠今日駕臨綠柳山莊,當真是蓬蓽生輝。張教主請!楊左使請!殷老前輩請!韋蝠王請……”她對明教群豪竟個個相識,不須引見,便隨口道出名號,而且教中地位誰高誰下,也是順著次序說得一一無誤。眾人一怔。周顛忍不住便問“大小姐,你怎地知道我們的姓名?難道你有未卜先知的本領麼?”
趙小姐微笑道“明教群俠名滿江湖,誰不知聞?近日光明頂一戰,張教主以絕世神功威懾六大派,更是轟傳武林。各位東赴中原,一路上不知將有多少武林朋友仰慕接待,豈獨小女子為然?”眾人一想不錯,心下甚喜,但口中自是連連謙遜,問起那神箭八雄的姓名師承時,一個身材高大的漢子道“在下是趙一傷,這是錢二敗,這是孫三毀,這是李四摧。”再指著另外四人道“這是周五輸,這是吳六破,這是鄭七滅,這是王八衰。”明教群豪聽了,無不啞然,心想這八人的姓氏依著“百家姓”上“趙錢孫李、周吳鄭王”排列,已是十分奇詭,所用的名字更是個個不吉,至於“王八衰”雲雲,直是匪夷所思了。但江湖中人避禍避仇,隨便取個假名,也是尋常得緊,當下不再多問。趙小姐親自領路,將眾人讓進大廳。群豪見大廳上高懸匾額,寫著“綠柳山莊”四個大字。中堂一幅趙孟白虹座上飛,青蛇匣中吼,殺殺霜在鋒,團團月臨紐。劍決天外龍,劍衝日中鬥,劍破妖人腹,劍拂佞臣首。潛將辟魑魅,勿但驚妾婦。留斬泓下蛟,莫試街中狗。”詩末題了一行小字“夜試倚天寶劍,洵神物也,雜錄‘說劍’詩以讚之。汴梁趙敏。”
張無忌書法是不行的,但曾隨朱九真練過字,彆人書法的好壞倒也識得一些,見這幅字筆勢縱橫,然頗有嫵媚之致,顯是出自女子手筆,知是這位趙小姐所書。他除醫書之外沒讀過多少書,但詩句含意並不晦澀,一誦即明,心想“原來她是汴梁人氏,單名一個‘敏’字。”便道“趙姑娘文武全才,佩服佩服。原來姑娘是中州舊京世家。”
那趙小姐趙敏微微一笑,說道“張教主的尊大人號稱‘銀鉤鐵劃’,自是書法名家。張教主家學淵源,小女子待會尚要求懇一幅法書。”張無忌一聽此言,臉上登時紅了,他十歲喪父,未得跟父親習練書法,此後學醫學武,於文字一道實是淺薄之至,便道“姑娘要我寫字,那可要了我的命啦。在下不幸,先父見背甚早,未克繼承先父之學,大是慚愧。”
說話之間,莊丁已獻上茶來,隻見雨過天青的瓷杯之中,飄浮著嫩綠的龍井茶葉,清香撲鼻。群豪暗暗奇怪,此處和江南相距數千裡之遙,如何能有新鮮的龍井茶葉?這位姑娘實是處處透著奇怪。趙敏端起茶杯先喝了一口,意示無他,等群豪用過茶後,說道“各位遠道光降,敝莊諸多簡慢,尚請恕罪。各位旅途勞頓,請到這邊先用些酒飯。”說著站起身來,引著群豪穿廊過院,到了一座大花園中。
園中山石古拙,溪池清澈,花卉不多,卻甚是雅致。張無忌不能領略園子的勝妙之處,楊逍卻已暗暗點頭,心想這花園的主人實非庸夫俗流,胸中大有丘壑。水閣中已安排了兩桌酒席。趙敏請張無忌等入座。趙一傷、錢二敗等神箭八雄則在邊廳陪伴明教其餘教眾。殷梨亭無法起身,由楊不悔在廂房裡喂他飲食。趙敏斟了一大杯酒,一口乾了,說道“這是紹興女貞陳酒,已有一十八年功力,各位請嘗嘗酒味如何?”楊逍、韋一笑、殷天正等雖深信這位趙小姐乃俠義之輩,但仍處處小心,細看酒壺、酒杯均無異狀,趙小姐又喝了第一杯酒,便去了疑忌之心,放懷飲食。明教教規本來所謂“食菜事魔”,禁酒忌葷,自總壇遷入昆侖山中之後,已革除了這些飲食上的禁忌。西域蔬菜難得,貴於肉食,兼之氣候嚴寒,倘不食牛羊油脂,內力稍差者便抵受不住。水閣四周池中種著七八株水仙一般的花卉,似水仙而大,花作白色,香氣幽雅。群豪臨清芬,飲美酒,和風送香,甚是暢快。那趙小姐談吐甚健,說起中原各派的武林軼事,竟有許多連殷天正父子也不知道的。她於少林、峨嵋、昆侖諸派武功頗少許可,但提到張三豐和武當七俠時卻推崇備至,對明教諸大豪的武功門派也極儘稱譽,出言似乎漫不經意,但一褒一讚,無不詞中竅要。群豪又是歡喜,又是佩服,但問到她自己的武功師承時,趙敏卻笑而不答,將話題岔了開去。酒過數巡,趙敏酒到杯乾,極是豪邁,每一道菜上來,她總是搶先挾一筷吃了,眼見她臉泛紅霞,微帶酒暈,容光更增麗色。自來美人,不是溫雅秀美,便是嬌豔姿媚,這位趙小姐卻是十分美麗之中,更帶著三分英氣,三分豪態,同時雍容華貴,自有一副端嚴之致,令人肅然起敬,不敢逼視。張無忌道“趙姑娘,承蒙厚待,敝教上下無不感激。在下有一句言語想要動問,隻是不敢出口。”趙敏道“張教主何必見外?我輩行走江湖,所謂‘四海之內,皆兄弟也’,各位倘若不棄,便交交小妹這個朋友。有何吩咐垂詢,自當竭誠奉告。”張無忌道“既是如此,在下想要請問,姑娘這柄倚天劍從何處得來?”趙敏微微一笑,解下腰間倚天劍,放在桌上,說道“小妹自和各位相遇,各位目光灼灼,不離此劍,不知是何緣故,可否見告?”張無忌道“實不相瞞,此劍原為峨嵋派掌門滅絕師太所有,敝教弟兄喪身在此劍之下者實不在少。在下自己,也曾被此劍穿胸而過,險喪性命,是以人人關注。”趙敏道“張教主神功無敵,聽說曾以乾坤大挪移法從滅絕師太手中奪得此劍,何以反為此劍所傷?又聽說劍傷張教主者,乃是峨嵋派中一個青年女弟子,武功也隻平平,小妹對此殊為不解。”說話時盈盈妙目凝視張無忌臉上,絕不稍瞬,口角之間,似笑非笑。張無忌臉上一紅,心道“她怎知道得這般清楚?”便道“對方來得過於突兀,在下未及留神,至有失手。”趙敏微笑道“那位周芷若周姊姊定是太美麗了,是不是?”張無忌更是滿臉通紅,道“姑娘取笑了。”端起酒杯,想要飲一口掩飾窘態,哪知左手微顫,竟潑出了幾滴酒來,濺在衣襟之上。趙敏微笑道“小妹不勝酒力,再飲恐有失儀,現下說話已不知輕重了。我進去換一件衣服,片刻即回,諸位請各自便,不必客氣。”說著站起身來,學著男子模樣,團團一揖,走出水閣,穿花拂柳的去了。那柄倚天劍仍平放桌上,並不取去。侍候的家丁繼續不斷送上菜肴。群豪便不再食,等了良久,不見趙敏回轉。周顛道“她把寶劍留在這裡,倒放心咱們。”說著便拿起劍來,托在手中,突然“噫”的一聲,說道“怎地這般輕?”抓住劍柄抽了出來,劍一出鞘,群豪一齊站起身,無不驚得。這哪裡是斷金切玉、鋒銳絕倫的倚天寶劍?竟是一把木製的長劍。各人隨即聞到一股淡淡的香氣,但見劍刃色作淡黃,竟是檀香木所製。
周顛一時不知所措,將木劍又還入劍鞘,喃喃的道“楊……楊左使,這……這是甚麼玩意兒?”他雖和楊逍成日鬥口,但心中實是佩服他見識卓超,此刻遇上了疑難,不自禁脫口便向他詢問。楊逍臉色鄭重,低聲道“教主,這趙小姐十九不懷好意。此刻咱們身處危境,急速離開為是。”周顛道“怕她何來?她敢有甚舉動,憑著咱們這許多人,還不殺他個落花流水?”楊逍道“自進這綠柳山莊,隻覺處處透著詭異,似正非正,似邪非邪,實捉摸不到是何門道。咱們何必留在此地,事事為人所製?”張無忌點頭道“楊左使所言不錯。咱們已用過酒菜,如此告辭便去。”說著便即離座。
鐵冠道人道“那真倚天劍的下落,教主便不尋訪了麼?”彭瑩玉道“依屬下之見,這趙小姐故布疑陣,必是有所為而來。咱們便不去尋她,她自會再找上來。”張無忌道“不錯,咱們此刻有事在身,不必多生枝節。日後以逸待勞,一切看明白了再說。”當下各人出了水閣,回到大廳,命家丁通報小姐,說多謝盛宴,便此告辭。趙敏匆匆出來,身上已換了一件淡黃綢衫,更顯得瀟灑飄逸,容光照人,說道“才得相會,如何便去?莫是嫌小女子接待太過簡慢麼?”張無忌道“多謝姑娘厚賜,怎說得上‘簡慢’二字。我們俗務纏身,未克多待。日後相會,當再討教。”趙敏嘴角邊似笑非笑,直送出莊來。神箭八雄恭恭敬敬的站在道旁,躬身送客。群豪抱拳而彆,一言不發的縱馬疾馳,眼見離綠柳山莊已遠,四下裡一片平野,更無旁人。周顛大聲說道“這位趙大小姐未必安著甚麼壞心眼兒,她拿一柄木劍跟教主開個玩笑,那是女孩兒家胡鬨,當得甚麼真?楊左使,這一次你可走了眼啦!”楊逍沉吟道“到底是甚麼道理,我也說不上來,隻是覺得不對勁。”周顛笑道“大名鼎鼎的楊左使在光明頂一戰之後,變成了驚弓之……啊喲!”身子一晃,倒撞下馬。
說不得和他相距最近,忙躍下馬背,搶起扶起,說道“周兄,怎麼啦?”周顛笑道“沒……沒甚麼,想是多喝了幾杯,有些兒頭暈。”他一說起“頭暈”兩字,群豪相顧失色,原來自離綠柳莊後,一陣奔馳,各人都微微有些頭暈,隻是以為酒意發作,誰也沒加在意,但以周顛武功之強,酒量之宏,喝幾杯酒怎能倒撞下馬?其中定有蹊蹺。張無忌仰起了頭,思索王難姑“毒經”中所載,有哪一種無色、無味、無臭的毒藥,能使人服後頭暈;遍思諸般毒藥皆不相符,而且自己飲酒食菜與群豪絕無分彆,何以絲毫不覺有異?突然之間,腦海中猶如電光般一閃,猛地裡想起一事,不由得大吃一驚,叫道“在水閣中飲酒的各位一齊下馬,就地盤膝坐下,千萬不可運氣調息,一任自然。”又下令道“五行旗和天鷹旗下弟兄,分布四方,嚴密保護諸位首領,不論有誰走近,一概格殺!”
眾人聽得教主頒下嚴令,轟然答應,立時抽出兵刃,分布散開。張無忌叫道“不等我回來,不得離散。”群豪一時不明所以,隻感微微頭暈,絕無其他異狀,何以教主如此驚慌?張無忌又再叮囑“不論心頭如何煩惡難受,總之是不可調運內息,否則毒發無救。”群豪吃了一驚“怎地中了毒啦?”張無忌身形微晃,已竄出十餘丈外,他嫌騎馬太慢,當下施展輕功,疾奔綠柳莊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