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爺,夜涼如水,披件衣服吧!”茹潔早醒了,“妾身勸郡主回去”
“不必,你回去睡”
屋內屋外的兩個人,都心如油煎,可所思所想卻南轅北轍。
卿天羽想起了那個千然墮胎的暖暖下午,血流了一地,形似一盛開的牡丹花,豔得耀人眼,此時此刻,上元節夜,他剛凱旋而歸,就去關心一個失寵的姬妾,茹家會怎麼想?茹太皇太後又會怎麼想?這後麵的代價太大了,他不能賭。
“這件事就交由你去辦,本王當然喜歡你生的孩子,其餘子嗣一律不要”,卿天羽曖昧的對懷中佳人傾訴衷腸。
“真的!”茹姒整張臉羞成了紅蘋果,原來王爺寵愛那賤人一段時間,不過是因為她家族勢力,眼下好了,秦家被告參與太子謀反一事,滿門抄斬,賤人還好嫁得早,不然也身首異處,王爺眼下連那賤人肚子裡的子嗣都不要,看來賤人離死不遠了,一想到從今以後,自己將在雍傾王府的百花中獨占鼇頭,茹姒都可以從睡夢中笑醒,賤人敢跟她爭風頭,也不掂量掂量自己,不說才貌,在陽國,婦孺皆知茹家處於什麼重位上,“那這事就交由妾身去辦,一定穩妥”,茹姒樂不可支,伸出芊芊素手,撚起輕粉,王爺就是高明,做事不留蛛絲馬跡,紅花墮胎是好可容易被人發覺,麝香也是宮中妃嬪慣用的伎倆,實無趣的緊,輕粉貴重且不易得,用水服下,一切就神不知鬼不覺,茹姒止不住的冷笑,賤人敢與她一爭高下,也不知自己死在何處,哼!
“好了,本王有事,先走了”,卿天羽見事已成,推開膩在身邊的茹姒,走了出去,推開門的一霎那,看到了那雙流淚的眼睛,滿臉蒼白,身子羸弱,依在窗邊的千然,“她全聽見了?孩子不能留,秦家參與太子謀反一事,秦千然若執意生下這個孩子,整個雍傾王府都會變成墳場”,“千然?”,卿天羽低低喚了一聲,伸出去牽她的手在半空中又縮了回來,“事不由人不由己,你好自為之”
錯不在千然,與孩子也無關,錯在千然姓秦,而這孩子留了一半秦家的血液,當然,這顆棋子失去了它原有的價值,說自己悲痛欲絕是假的,但多少有一絲留戀,這是卿天羽當年最真實的想法。
“王爺,那賤人”,茹姒立馬假裝打嘴,笑道“千然姐姐瘋了!”
“瘋了?”,卿天羽放下手中的書,揉了揉臉龐的太陽穴,沒想到會是這樣的結局,“怎麼好好的人瘋癲了?”
“妾也不知”,茹姒見卿天羽似有不悅狀,立馬收斂起滿臉的笑容,“聽丫頭們來說,千然姐姐喝完藥之後,整個人就神誌不清,瘋瘋傻傻了,見人就打,不梳妝,滿嘴胡話,姐姐以前身邊的侍女墨荷被毒打了一頓,王妃見其可憐,許配人家了”,茹姒拚命想擠出幾滴淚水,以示同情,奈何心中無悲,哪來涕淚橫流。
“那就養著吧!”,卿天羽重拾起書簡,對他來說多養一個人與多養一條狗無異,秦家這棵大樹被連根拔起了,乾死葉枯,難道還要他去嗬護枝尖一絲綠意嗎?這才子佳人的戲碼看看戲聽聽說書就夠了,生活中真刀真槍的上演那就算了。
跪在冰冷蓮花磚上的幽玥,想起的卻是上午見到茹太皇太後,她所說的一句看似輕實則重的一句貌似無心卻有心的話語。
去宮裡,一路上很難堪,與卿天羽對坐,兩人都沉默不語,逼仄的空間裡不免肢體的碰撞,幽玥刻意的挺直腰板,目不斜視,整個人繃得像根木樁,生怕這個木樁一歪壓打了誰,偶爾傳來幾聲車夫的趕駕聲,不知為何,聽在幽玥心中膽戰心驚,頭上的花鈿不停的左搖右晃,幽玥恨不得全卸了,頭本來就昏沉沉的,再加上這單鳳螺絲冠,脖子快支撐不住了。
跟在一群郡主、公主、女官等身後,厲行公事般一一朝拜茹太皇太後、芳芷皇後、惠仁太妃、清賢太妃……幽玥聽著女官報的稱號,機械式的跪首、起身、收賀錢,送祝言,退身,幽玥一年才進宮一次,都覺得不厭其煩,不知這些深宮中的女人,她們是怎樣日複一日的
挨下去的,平日裡的皇家宴會幽玥從不參加,她一個無關輕重的民間郡主,大多數皇親國戚對她都是視而不見,聖上對她的恩賜多數也是師父的情麵。
拜完一眾太妃後,幽玥長長籲了口氣,這個繁雜的禮節終於結束了,眼下就是大家各自散開,回府、觀花、閒敘……從頭至尾未見天嫻,聽說天嫻公主出疹子了,傳染人,避而不見,幽玥想去見見,有好幾日未見心裡怪想的,天嫻那樣一個愛麵子的人,出疹子肯定不願見人,心裡肯定正悲戚戚的,自己也心情壓抑,順路去瞧瞧,也全當自己舒心吧!問清了路,幽玥就趕過去,這也是幽玥第一次在宮中行走。
遠遠見石徑那頭,眾宮女簇擁一人走來,身邊的宮女皆俯首叩拜,幽玥也退到一旁,低頭跪下,用眼角的餘光偷偷打量來人,原來是位滿頭銀發、一臉威嚴的老人就是當今茹太皇太後,掌握陽國大半江山的實權,傳聞當年茹家有意謀反,茹太皇太後大義滅親,先皇與“賢後”的美名,她的親人死於刀斧之下,未見半滴淚水,隻言家國大義重於親人情意,彈一手好琴,一曲“鳳求凰”也是餘音不絕,繞梁三日,眾口稱讚,聖上對她是尊崇恭敬,不得不承認,茹太皇太後抬手舉足間儘顯王者的霸氣,那爬滿皺紋的眼角隱約可見鋒利的目光。
走近、走近、走近、走近……
“這是哪位郡主?抬起頭來,哀家瞧瞧”蒼老的聲音命令道,一群宮女中,有一個穿郡主服飾的女子,有種鶴立雞群的味道。
“太皇太後,這是幽玥郡主”身旁的女官上前提醒道。
“恩,幽玥郡主,就是姒兒說的,住在雍傾王府的那個”老太後用她那雙閱人無數的眼睛上下打量著幽玥,看的幽玥心裡毛躁躁的,幽玥對茹太皇太後的了解更多停留在傳聞上,今日百聞不如一見,可這樣被人盯著,突然有種赤身裸體公布於眾的錯覺,頭抵在胸口有點喘不過氣來,“長的不過如此,有姒兒說的那本事嗎?哀家看姒兒多慮了”,茹太皇太後語氣裡有點不屑的味道,“多大了?”
“稟太皇太後,十有九”
“嗯,怎麼看也不是一個美人,隻能說中看,你們府裡的那個秦千然可去了?”
去了?幽玥一下蒙了,什麼意思?難道茹太皇太後的意思是千然姐姐可死了?她們之前怎麼想也不會有過節呀?一個是尊榮無比的太後,一個是深閨小姐,說是天地懸殊也不為過,這其中又包含了怎樣的淵源?
“太皇太後,芳芷皇後讓奴婢過來瞧瞧,您可到了,聖上正等您入席”一女官氣喘籲籲跑來,回稟道。
“嗯,走吧”,估計茹太皇太後對幽玥這個其貌不揚,身份卑微的小郡主不感興趣,正眼沒瞧,沒放在心上,姒兒跑來哭的昏天暗地,估計是誇大其詞,言過其實了。
原本去看望天嫻的心情全泡湯了,沒精打采的幽玥沒精打采的跑回去了。
也不知跪了多久,也不清楚雪落了多厚,跪多久都無法改變什麼,落再厚的雪天地依舊,有些東西不是靠渴求就能得到,比如感情,可惜,在今夜,在幽玥這個十九歲上元節的夜晚,幽玥不明白這個道理,多年之後,幽玥回想,今夜她祈求的不是一份感情,是一種憐憫,可惜,憐憫是發自內心,最真實的一種感情,乞求得到的隻能是毫無生氣的施舍。
回去的路途上,幽玥沒有哭的撕心裂肺,那個自己一直擔心的噩耗變成了事實,千然姐姐“睡”過去了,帶著她永遠的遺憾睡過去了,睡在這個普天同慶的上元節的歡樂裡,或許擁有這樣一個無比安靜的結局,也是一種無言的幸福,她的悲傷與不幸,她的笑容與淚水,她的快樂與痛苦,她的容貌與權勢……都畫上了一個休止符,這個休止符不論圓不圓滿,生命戛然而止也好,壽比南山也罷,都留著活著的人細說慢品吧!
看著千然恬靜的麵容,幽玥癱坐在榻邊,她想唱歌,唱“小尼姑上墳”,曾經她把這首歌唱得歡快無比,其實,它是世間最淒涼的一首歌。
孤兮塚兮不見人,秋風掃兮永伴塋
壘兮荒兮碧草哀,雨涼落兮徹骨寒
墓兮茫兮招魂微,楊蕭條兮鴉聲鳴
魂兮魄兮路迢迢,歎漂泊兮浮萍老
霜兮露兮浸淩濕,醉臥碑兮永彷徨
“王爺,千然妹妹逝世了“,茹潔小心翼翼的說道,此等非常時刻,一個不留神的動作有可能都成為導火索。
“按王妃之禮下葬“
望著那漸行漸遠的背景,茹潔忍不住大笑起來,他說什麼?他說按王妃之禮下葬,她千然算個什麼狐狸精,死有什麼了不起,誰最後不都踏上這一步呀!她不過早走一步罷了,她隻不過是府中眾多姬妾裡的一個,自己才是堂堂正正、明媒正娶的王妃,她一個狐狸精死了按王妃之禮下葬,自己這個真正活著的王妃又該擺放在何處,王妃,王妃這個頭銜,誰拿去騎到她茹潔頭上都行,唯獨一個死人不行!自己頂著虛假的頭銜,裝雍容大度裝體麵,哪點做的不符合世人眼中雍傾王妃的標準,一年三百六十日,他拿正眼瞧過自己嗎?上元夜按慣例留宿一夜,以後見一麵都難,自己聯手妹妹搬倒一個又一個姬妾,沒想到鬥來鬥去,還沒勝過一個死人,一個死人啦!
“哈哈哈哈“,茹潔發瘋似的狂笑起來,瘋了吧!瘋了吧!你們這些該死的姬妾,誰有她愛的深,誰有她付出的多,可你們活著是姬妾,死了卻是王妃,我堂堂正正的王妃,死了卻成了姬妾,荒唐,可笑。
“姐姐,姐姐,你怎麼了?你冷靜下“茹姒看著瘋狂不止的茹潔,心慌的問道。
“妹妹,我的好妹妹,你知不知道,那個賤人死了,卻用王妃之禮下葬,我才是雍傾王妃,我才是呀“
茹姒從未把這個雍傾王妃的姐姐放在眼裡,這個王妃與深閨怨婦無異,在此時,在淚流滿麵中,她心痛這個姐姐,氣憤茹家人所受到的不公正的待遇,“姐姐,不哭,不哭,我立馬進宮找祖母評理“,茹家還有茹太皇太後這個靠山在,看誰敢到茹家頭上來作威作福,哪怕是天家人也不能過分了。
“妹妹,你不要去,不能去“,茹潔製止住了茹姒欲進宮的步伐,”妹妹,人算不如天算,這是命吧!你我一起鬥了那些姬妾這麼多年,可笑的是卻敗在一個已死之人手上,她的孩子沒了,可你我也沒有子嗣,她死了卻比我們這些活著的人強,天意如此,天意如此,天意如此“
“姐姐,你不要說這種長他人誌氣,滅自己威風的話,我們怎麼會敗在一個賤婢手上“,茹姒當然不服氣,茹家是她的驕傲,她不許任何一個茹家人說這種垂頭喪氣的話。
“妹妹,這是事實,你不能去找祖母,祖母知道了一定大發雷霆,到時在雍傾王府裡下一個失寵的就是你,我這王妃的頭銜也保不久了,千然瘋癲的命運就是你我的命運,這裡是個吃人不吐骨頭的魔窟呀,你我唇亡齒寒,隻有齊心協力,才可斷金,一旦你我失勢,那些平日裡對你畢恭畢敬的姬妾們會折磨死你我的“一個心機深沉的女人,處處算計著,滴水不漏。
“那“茹姒多少有點害怕,她不要過失寵失勢的日子。
“王妃的下葬禮,沒什麼大不了的,我堂堂正正世人眼裡的雍傾王妃還懼怕她一個死去的賤人嗎?不就睡在地陵裡了,有一天本王妃要讓她挫骨揚灰,不得轉世“,茹潔說的咬牙切齒,目露凶光,她恨!她太恨了!
“姐姐“,茹姒哆嗦了,從未發現,茹潔還有如此毒辣的一麵,自己真的差太遠了。
雪花飄呀飄,落梅頭,降樹梢,皚皚一片,可惜人世間卻不是皚皚一片。
花敗花會開,人走人不在。白色的絹花蓋在了雍傾王府的匾額上,層層疊疊的絹花在風裡飄搖著,與這個時節的天地之色融為了一體。
玉台掛冬雪,梅花賦香潔,空山遠林外,行人音信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