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茫雲海間!
一月末的長安已有回暖之勢,冰雪消融,化作潺潺流水,重新覆蓋著這片土地,寒冬的冰冷已然消散,隻餘一點殘雪,固執的依附在瓦楞簷角,仿佛未畫完的畫,平添留白供人想象。
東坊百戶人家皆已將褪色的花燈取下,唯獨燕府的花燈還是簇新的,絹紙都還是彩色,對聯也是鮮明的紅。清平站在外麵打量了一下這座府院,院中的梧桐長出了鵝黃色的嫩葉,她心中微感可惜,怕是見不到這樹枝繁葉茂的樣子了。此去雲州路途都要耗費數月,戶部簽文已至,二月初便要啟程上任,她側頭看了看東坊左右,那盞花燈終究是未曾取下。
還需回王府交接事情,而後再去承徽府呈遞折子,還要去禮部報備。要做的事情還有很多,時間緊迫,容不得她傷春悲秋的無奈,推著人一步一步往前走。
回到王府之時,長史司的屬官們已經到齊了,因著長史一職的空缺,眾人都對她的出現翹首以待,篤定這位低調的典諭大人必然會接手長史職位,但萬萬沒想到——
“出京?李大人這便就外放了嗎?”
清平和氣道“是的,我是來府中辭去典諭一職的,文書已經到了,二月就得走。”
有人歎息道“外放也是條好路子,大人日後平步青雲之際,莫要忘記我們這些人呐!”
話不過是客氣的說說,橫豎她都要走了,總歸麵子上看起來是一團和氣的。有幾人目光閃爍,像是有些躍躍欲試。清平看著她們充滿野心的眼神,心裡有些感覺好笑。
楚晙會那麼容易就把長史隨便塞給一個人?恐怕是不可能的。何舟房死了,她更有借口換上自己的人,剩下的小蝦米不過是她留著試探對方背後主子態度用的工具。清平在一眾心口不一的道賀聲中敷衍的說著客套話,明顯大家都沒走心,各自有著自己的心思和打算。
她交付完手中的東西,又將印章,銅牌一並上交,又去了府裡收拾東西,楚晙在不在書房她不清楚,她走在安靜的後院,隱約聽到清脆的鳥叫,房頂的積雪都被清掃乾淨了,露出原本質樸大氣的樣貌來。她在心裡想著這院子春夏是什麼樣子的,那必然是花團錦簇,草木蔥蘢,想一想覺得還挺美的。隻是好景不留人,她心中雖然覺得惋惜,但一想到日後要去雲州,那又是另一番景象,各有各的好處。她臉上掛著奇異的笑,並不留戀的掃過這些雕欄畫棟,上麵雲氣翻湧,鳳展翅欲飛。權勢好是好,但也需有那個命擔待的起,不然也不過是枉送性命,與人做了燒火的木炭罷了。
房簷陰影下,楚晙逆著光看著她的背影,輕快的步履泄露了主人愉悅的心情,她眯了眯眼,想必這人早就想走了,真是留的住人留不住心。楚晙側過臉去,想了一會,忽地唇角揚起,吩咐一旁的劉甄道“你去和她說幾句話罷,出了這個門,以後想要來往也不是那麼容易了。”
劉甄屈膝行禮,臉在陰影中看不出什麼神情來,隻應道“是。”
行至後院門邊,清平將收拾好的東西裝在包裹裡,不過幾件衣服而已,她心中歎了一口氣,卻見一人從廊下走來,正是劉甄。
沒想到還能見她一麵,清平想到之間她勸說自己的事情,忽然感覺很是羞愧,她迎了上去,道“劉甄,你怎麼來了?”
劉甄臉色有些不大好看,聞言笑了笑道“你要走了,我肯定得來瞧瞧你。”
清平不好意思的笑了,拍了拍手中的包裹,拉著她坐在石凳上,劉甄手明顯顫了顫,清平詫異道“怎麼了?”
劉甄看著她的側臉,掩住心中的不安,任由她拉著坐在凳子上。清平對她心存一份愧疚,總覺得自己上次說的話太過了,有心想和她賠個不是,但一直沒找到機會。今天她們兩個人並肩坐在一起,依稀間是好多年前的樣子,清平抿了抿唇,想著該怎麼開口,劉甄卻道“去雲州路途遙遠,一定要小心。”
她這句話和今天在長史司那群屬官說的沒兩樣,清平卻覺得格外貼心,趕緊道“好的,我有分寸的。劉甄啊,上次我和你說了些不好聽的話,你莫要放心上”話沒說完,她先自己臉紅了,劉甄瞟了她一眼,眼神遊離,而後笑道“說什麼胡話,咱們這麼多年的情分,我難道還分不出好壞嗎?”
“不過清平,你確實是說對了。”她仰頭看著廊上的雲柱,目光順著陰影描繪到最高的地方,“我確實是有那份心,跟著殿下許多年是想在她身邊好好伺候著,也是存著一份念想,想看看殿下是不是能”
清平默契的拍了拍她的肩膀,劉甄眼光有些哀傷,不過很好的藏在眼底,沒叫她看出來。不過她們都清楚那些未完的話究竟是什麼意思,楚晙費儘心思步步為營,除了那個位置不作二想。隻是這條路太難,是要用血淚鋪就而成榮華富貴,成就不可一世的權柄,清平隻道“我知曉的。”
她實在是再清楚不過了,所謂重要的一切,心中的底線,隻是沒有遇見更大的利益,一旦到了某個程度,勢必要放棄那些東西,才能擁有更多的權勢,恐怕人人趨之若鶩,誰還會在乎那些可笑的念想?
隻是這句話不能說出來,清平發現劉甄至始至終都看著那根雲柱,一點也不瞧自己,有些奇怪,劉甄卻轉過頭來,眼神複雜的看著她如釋重負道“你能想的開真是再好不過了,他日殿下你終歸是臣子——”
清平注視著她忐忑不安的臉,沉默了一會,握住她的手道“為人臣忠君事,你說的我都明白。”
“那就好。”劉甄如釋重負般點點頭,看著她明朗的眉眼,忍不住向遠處的院牆瞥了一眼。
“怎麼?”清平察覺到她的視線變化,也跟著向那邊看去,但隻瞧見樹影重疊,她疑心楚晙不會在暗處盯著吧,狐疑的看了一眼四周。
劉甄見狀笑了,道“殿下不在那裡,她應當是走了,不過是她叫我來送你的。”
清平沒什麼誠意地點點頭,道“哦,沒能見到殿下真是太可惜了。”
劉甄起身道“話已經說完了,清平,就此彆過,你好好保重,以後會有再見之日。”而後又打趣般道“隻不過那時怕要叫你李大人,李部堂了。”
“誒?”清平擺擺手道“哪裡能有那麼快,看運氣吧。”
兩人便就此告彆,日影橫斜而過,從中隔斷庭院,風從遙遠的地方吹來,溫柔的吹拂著樹梢上淺淺的綠。一片枯葉從老枝椏上輕輕落下,在平靜的湖麵蕩開一圈圈漣漪。
和劉甄聊完以後清平覺得心情大好,漫天晚霞與夕陽交相輝映,猶如一匹絢麗的織錦。待她回到家時,天色已經漸漸暗了下來,被渲染成了夢幻般的紫羅蘭,在餘輝已儘的天空中折射出迷離的色彩。
清平悠哉的準備開門,卻見門前倚著一個人,影子恰巧落在她腳邊,那人穿著常服,打扮的也十分普通,見她來了抬起頭道“回來了?”
清平嚇了一跳,四下瞧了瞧,沒見到什麼人經過,低聲道“殿下,你來這裡做什麼?”
楚晙懶洋洋的瞟了她一眼,伸手撩了撩耳邊的落發,清平這才發現她連冠也不曾束,隻用一根簪子將發挽起,頗有些浪蕩不羈的感覺。她向來以端莊沉穩示人,平日裡衣著自是規整嚴明的,未曾想過還能做這個樣子打扮,可以稱得上是新奇了。清平將她上下打量了個遍,毫無禮節道“你不是喝醉了吧?”
楚晙掀了掀眼皮,扯了扯嘴角,懶得再說什麼,一步上前摸走她腰間的銅匙,徑自開了門。清平在一旁瞧的目瞪口呆,覺得她今天問題十分的大,整個人從氣質到氣場都變了個徹底。她疑惑的進了門,楚晙坐在樹邊的長凳上,一臉無聊的看著她關門。
清平放了東西從屋裡出來,看見她低頭不知在想什麼,也沒征詢她的意見,直接坐在長凳另一頭,兩人並肩而坐,中間卻隔著一個人的位置,清平認命般道“殿下,你到底要乾嘛?”
楚晙臉被垂落的長發遮住了大半,聞言道“我來看看,不行嗎?”
清平咬了咬下唇,冥思苦想半天她這句話的意思,感覺完全猜不到重點,簡直比寫折子還痛苦。楚晙忽然道“你是不是討厭我?”
清平驚了驚,下意識就說“沒有。”
楚晙哦了一聲,手一撐,順著光滑的凳麵滑過來,貼著她問“那你坐的這麼遠是什麼道理。”
連這也是錯的,清平忍不住道“殿下,要不要給你請個醫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