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茫雲海間!
入夜,華燈初上,一隻鷹隼在夜空中盤旋,最後落在一座院落裡。
這院子外頭看似平常,但內裡布局無一不精巧至極,花樹掩映翠瓦,山石點綴其中,人站在窗邊向外看去,仿佛將四季山景都搬進了院中。
堂中燈火通明,卻連個人影也無,客人們似乎已經走了,來往的仆從將各桌上的飲儘茶盞收起,輕輕關上了門。
而在院子深處的書房中,一華服中年女人隔著屏風低聲道“沈明山被罷了,如今內閣是嚴明華當家,事情是有些難辦……”
屏風上映出一個清晰的人影,那人道“事已至此,能想的辦法都應該去想,總不能坐以待斃罷。嚴明華年事已高,遲早要將首輔之位讓出來的,彆人能給她的好處,我們能給的更多。辰州府裡必定要有我們的人,而州牧之位,更是重中之重,一定要爭到。”
“但朝中遲遲沒有消息,這……”
“梁濮死後,辰州亂成這般,朝廷不可能坐視不理,由著辰州這麼亂下去。之所以沒有消息,恐怕是人選已經定了。”那人答道,“朝廷遲早會派人來,這些人我們要爭取過來。”
女人遲疑片刻,問道“之前我們買田的事情,似乎鬨的有些大,若是被上頭知道了,責問起來,又該如何是好?”
那人輕笑一聲,冰涼涼道“事情都已經做了,就不要再瞻前顧後。如果沒有地,如何種桑養蠶織出絲綢?如果想在閩州有一席之地,就要與邵家爭兩年後皇商的份額。邵家家主逝世,族中正是亂的時候,尚且自顧不暇,今年如何能帶隊出海?機會稍縱即逝,要抓緊了。你們怕什麼,朝廷向來都是站在世家這邊的,幾個鬨事的百姓算的了什麼,到時候絲綢賣到南洋,有了錢就有了底氣,還會怕這些事情?”
女人應是,不再言語。
那人又道“自然,該殺的還是要殺,東西若能拿回來,那也是最好不過。”
屏風上繪著一輪皎潔的明月,從東山破雲而出,冉冉升起。屏風右上題了幾句詩,皆已經模糊難辨。那人持燈盞貼近屛風麵,華服女人抬頭看去,其中一句顯露在火光中,墨跡淡淡,依稀是‘暮雲收儘溢清寒,銀漢無聲轉玉盤’。
啪地一聲,火頃刻間從下麵燒了起來,霎時將整座屏風照亮。火舌攀爬而上,把屏麵上的月下山色吞噬殆儘。屏風後空無一人,燈油燃起的火蔓上垂簾,頃刻間整座屋子都被點燃。
華服女人愕然地看著這一幕,煌煌火光中,屏風右上角一行字映入她的眼簾——
‘此生此夜不長好,明月明年何處看’。
“走水了!來人啊,走水了!”
原隨猛然驚醒,扯過外衣披上就向門外衝去,隻見昭鄴提刑司火光衝天,濃煙滾滾,她喉頭一緊,來不及細想,對身邊怔愣著的護衛怒吼道“快救火,還愣著做什麼!”
“這,這火燒的太猛了,一時半會也滅不了啊大人!”
原隨轉頭看向說話那人“滅不了火,就先把東西帶出來!”
護衛們領命而去,用水浸濕衣服,衝進火裡。
一人問道“大人,司房中可有什麼重要的東西麼?您說放在何處,小的們好拿了就出來。”
原隨扣衣襟扣子的手一頓,又看了那人一眼,淡淡道“是有重要的物證,就放在司房第三個架子下,用一個鐵箱裝著,那箱子有些沉,搬的時候小心些。”
那人應了,等她走後,原隨才低聲吩咐身邊的人道“將捕頭叫來,讓她帶著人把此處圍了,若見著行跡鬼祟的人,直接扣下!”
提刑司大獄與提刑司衙門不過一院之隔,鬨出這般動靜,牢中關押的犯人紛紛扒窗探看,在牢頭的嗬斥聲中縮了縮脖子,紛紛蹲著發起了牢騷。
突然有人高聲叫道“外頭都走水了,火不定什麼時候燒過來,難道是要我們等死嗎!”
頓時一呼百應,怒吼聲喊叫聲連成一片,牢門被晃的咣咣響,值夜的牢頭見情況不妙,趕忙吩咐獄卒去喚人來。不一會獄卒便帶著幾位身著低級武官服飾、腰佩長刀的女人進來了,大獄中的呼聲霎時小了許多。牢頭見狀點頭哈腰道“幾位大人,方才動靜不小,是提刑司走水了嗎?”
領頭的女人剜了她一眼,冷冷道“不該問的事情不要多問,好好看著這裡,彆弄出什麼亂子。要是放跑了什麼人,唯你是問!”
牢頭一臉驚恐地賠罪,領頭的女人又道“進去看看。”
獄卒拎著一盞微弱的燈走在前頭,牆被燈油熏成黏黑,牢裡十分安靜,隻聽見她們的腳步聲。那獄卒走到儘頭,轉身躬腰道“大人,已經到頭了。”
女人指著儘頭的那扇鐵門道“如何到頭了,這不是還有一扇門嗎?”
牢頭賠笑道“大人,這是大獄裡扣押重犯的地方,沒有上官的行令文書,小的們也不敢開門呐。”
她說著就向後頭退去,誰知撞上一堵肉牆,她抬頭看去,心中不由咯噔一下。幾位身形高大的武官麵目模糊在黑暗中,為首的那人似笑非笑地看著她道“開門。”
牢頭直覺不好,高聲叫道“你們是誰!你們——”
話還未說完,人已經順著牆軟軟倒下。獄卒驚慌失措中也被一拳放倒,為首的女人在牢頭腰間摸索片刻,取下一大串鑰匙,依次試過都無法打開鐵門。最後在牢頭懷裡另摸出一把樣式獨特的,她們用這把鑰匙打開了儘頭的鐵門。
門內有微光透出,屋中無窗,四麵皆是石牆。房中擺設不過一張桌一張床一盞油燈,許用的久了,桌沿邊上凝著黑色的泥垢,不過地麵清掃的格外乾淨。一人坐在燈下看書,聽到動靜抬起頭來。
武官打扮的女人中走出個個頭稍矮的人,手中提著一個布包,見了她頷首道“燕大人。”
燕驚寒披著件舊袍,胸前衣襟微敞,嘴上叼著根稻草,波瀾不驚地瞥了她一眼,繼續低頭看著手中的書。
“等會,這最後一個故事了,我得看完。”
那女人抬手,鐵門便合上了,於是房中隻剩她們兩人。
燕驚寒翻完最後一頁,呸掉口中稻草,端起瓷碗豪飲了一大碗茶,才看向那人“你是誰派來的?”
女人不答,隻將布包放在桌上解開,露出裡頭的東西,一壺酒,一隻杯。
杯子既然隻有一隻,那麼對飲就是不可能的了。燕驚寒捏著酒杯仔細看了看,抬手就將它仍向牆砸了個粉碎。做完這一切後,她平靜無比地道“沒意思,這酒怕是喝不成了。”
女人笑了起來,如同變戲法般從袖中取出一個杯子來,道“燕大人不必擔憂,這酒還是能喝的。隻是不知,你是要喝敬酒,還是要喝罰酒?”
燕驚寒道“喝敬酒又如何,喝罰酒又如何?”
女人道“喝敬酒,你自然無事;喝罰酒,怕難出此門。”
她話鋒一轉“不管敬酒罰酒,燕大人都得先把東西交出來,這事情才好商量。”
燕驚寒掩住嘴打了個哈欠,向床上一躺,不屑地道“上一個與我說商量二字的人你知道是誰嗎?梁濮梁州牧,你又算哪根蔥,無名無姓之輩,也敢妄談大事。”
她將身子背過去,狀似輕鬆地擺了擺腳,但攥緊成拳的手還是暴露了內心的緊張,雖然知道這天會來,但是不知為何,還是覺得沒活夠。
“燕大人莫要拖延時間了,這會外頭的人都在救火,沒一個時辰是不會發覺此處異樣的,你與其等著彆人來救,還不如想想如何自救。”
燕大人正在心中自嘲,聞言一骨碌從床上坐起,看向麵前的女人道“就在我進這大牢之前,這屋子裡已經不知死了多少人了。你看這桌,這牆,看到黑的沒有,那是有人撞死留下的血跡;再看那頂上的鉤子,不久前還有人吊死在這裡,要是我真想死,不必你們來送什麼酒,自行了斷的方法多的是了。”
女人道“哦?那燕大人是在等什麼呢?”
燕驚寒將酒壺中的酒倒入茶碗中,晃了晃碧色的酒液,她微一低頭,隔著缺了口的碗邊嗅了嗅,鎮定自若地道“我不過是要死的人了,臨死前也想看看,那些張口家國閉口忠義之徒,又要擺出何等虛偽的麵目。”
她心知自己活不過今夜,不等那人開口,低聲歎道“原大人,對不住了。”
不覺她又念起清平來,感到無一不愧疚,思及原隨所言,頓生一計,趁著還有幾分清明之餘,道“你們要的東西,我已經給了彆人。”
言罷,燕驚寒露出一個奇異的微笑,端起茶碗飲儘。
從賀州邊界而出,順遼河向西行,遙見一抹碧藍的水澤,在夕陽的餘暉中翻起萬頃金紅,船行至此,目所能及之處便隻見滿目燦爛,隻是這景象未能維持多久,隨著金烏西墜,夜色漸起,水麵又歸於平靜的墨藍。到夜深,月上中天,白色霧氣籠罩這片水域,在幽藍湖麵幻化出樓台殿宇,在清輝下真如傳說中的雲夢澤,玉宇瓊樓,雕欄朱閣,是人間難有的景象。倏然有風吹來,將水麵霧氣儘數吹散,哪裡再尋那些奇景,唯見明月高懸,波濤勝雪,如鏡般倒映著漫天星輝。
隻是這樣的好景也沒讓清平感到些許輕鬆,她心弦緊繃,隱隱有種不詳的預感,總覺得有什麼事情要發生。
此時正是順風順水的時節,船一路南下,比尋常快了近一倍的時間,且日夜兼程,終於在開春之際到達雲中郡。清平下船直奔斷雁關而去,持諭令求見周乾,卻沒料到周乾奉命回京述職,恰是在她到的前一日離開的。
如今辰州嘩變之事已經平息,斷雁關駐軍統帥之職已經交接,清平心急如焚,但也知道事情急不得,隻能耐心的等待這位新統帥的召見。她雖手握密旨,但想要調動軍隊,還需統帥許可。但如今拖一刻事態便多一分變化,也不知道到這新上任的統帥究竟會不會答應。
李宴為她添了杯茶,低聲道“大人,可要我再去看看?”
清平手叩了叩桌子,指著凳子道“不必了,等著就是,坐下歇歇吧。”
李宴覺得她這個動作有些說不出的熟悉,一時半會也想不起來在哪裡見過,兩人隔桌相對,手邊隻得一壺冷茶,卻都沒有品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