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茫雲海間!
清平這一夜隻覺得睡的格外踏實,她醒來時外頭仍在下雪,房中燭火早已熄滅。她突然想起今天要去找人來修門,連忙穿好衣服去辦。這就是無下人伺候的麻煩之處了,凡事都要親力親為。幸而她這幾年做官被人服侍慣了,卻也沒生疏了從前一人生活的能力,踏著小雪上街尋了修門的人,又購置了兩身新的冬衣。看到有人在路邊賣炭,她想想屋子裡也冷,便買了一袋,請人送到家邊的巷口。
等到她回到家,見到門前站著幾人,似乎對這破門大開的院子備感興趣,全圍著看。清平正要開口詢問,其中一人猛然轉過身來,激動道“大人,你可回來了!”
李大人一手夾著冬衣,一手提著兩袋炭,木然看著自己府上的管事奔來,管事老淚縱橫,見了她好似見了親人。看到她這副模樣異常震驚,幾乎是惶恐地說道“大……大人?”
清平不知她是怎麼尋來的,瞅了瞅她,又瞅了瞅自己手裡的東西,遲疑了一會問道“你要?”
管事當然不要,她不但不要,等見到院子的模樣時,更是苦著臉求清平回去“大人,這地方……如何配的上大人的身份?大人怎麼能住這裡!”
她氣的跳腳,清平穩穩當當地坐在凳子上說道“怎麼不能住了,你看我不是住的好好的嗎。這屋子昨日還找人修補過,我看著就很好。”
管事看了一眼她睡的屋子,如被天雷擊中,急道“這怎麼睡得!屋裡這般冷,等再冷些大人如何受的住!”
清平被她吵的耳朵發麻,又躲避不得,隻能當什麼都沒聽到。誰知管事突然話鋒一變,戚戚切切道“大人可是嫌棄我在府中管事做的不好,若大人不滿意,我這就辭去,再為大人尋一位好的來,請大人回去吧。”
清平實在不願回去,在她看來,那並不是屬於她的地方,乾什麼都不自在。但管事這麼說了,她也不好什麼也不表示,便出言安撫了一通,堅持道“我住這裡挺好,不願換了,你回去吧。”
她如此油鹽不進,管事好話壞話說儘,也死心般地離開,突然她回頭對清平說道“既然大人住在這裡,那我也來這裡伺候不就行了嗎?”說完不等清平發話,連忙帶著人匆匆離開了。清平暗道不好,卻沒攔住她,眼睜睜看著管事跑了。
到了下午,管事果然帶著人來了,先是將門換了新的,又把屋頂的舊瓦全部換成了新的,院子也給刷了一遍,家具也都采買了新的進來。這間小院落煥然一新,管事的憂心不單單在人身上,連院中那棵老樹,她擔心冬天寒冷,專門叫了人用稻草卷把樹身圍了起來。她這般有心,清平先是謝了她,然後說道“以後我不在了,你若是不願再做這個管事,直接與吩咐你做事的那人說便是,她不會為難你的。”
管事驚道“大人這是說的什麼話,我——”
但閃躲的眼神還是出賣了她,清平心知自己不過剛剛回來,管事再如何靈通,也不可能第二日便知道了,還能找到在什麼地方,要說沒人告訴她,全靠她自己打聽,那清平真是佩服之極。
至於這個人是誰,答案已經呼之欲出了。
就在這時外頭傳來敲門聲,下人去開了門,一個中年女人在門外問道“請問李大人在嗎?”
清平從屋裡出去,看到一輛古樸的馬車停在門外,那女人行了一禮道“李大人,我家主人請你過府一會。”她從懷中取出拜帖,竟是嚴府的。
嚴明華找她做什麼,清平有些奇怪,便撇下院中的一眾人不理,對那女人道“既是如此,那就走吧。”
先帝在時,清平曾數次聽人說起與這位首輔相關的事跡,總是逃不開貪墨二字,這在清平心中對嚴明華留下了一個模糊的印象,大約是格外愛財,以此類推,她所住的地方也自是富麗堂皇。
但到了嚴府,見到如此普通的民宅,她才驚覺人雲亦雲的可怕。那麼當年,嚴閣老到底是如何被人安上了這麼一個惡名的呢,真是令人費解。
她在書房見到了嚴明華,清平記得宮宴上她還有些頭發是黑的,但如今竟是全白了。嚴明華正在看文書,看到她來了道“既然來了就坐吧,你昨日方到的,是嗎?”
清平坐在椅子上回道“是,下官是昨天晌午到的。”
嚴明華放下手裡的東西,似乎在斟酌著如何開口,一陣沉默後她道“辰州的事情我已經知道了,你之前上奏內閣的兩本折子我也都看了,你有什麼想說的,不能說的,都可以說了。”
清平搖搖頭道“下官沒有什麼想說的。”
嚴明華蒼老的麵容浮現出一絲笑,她道“你這樣子,與你那恩師,確實有幾分相似。”
清平不知該如何回答,但嚴明華顯然並不需要她回答,繼續說道“說起來還要謝一謝你,我那個弟子最是頑劣,許多我勸她的話她未必聽的進去,但旁人的話卻能聽得一二。”
清平意識到她說的是姚濱,答道“閣老廖讚了,姚大人為人風趣幽默,下官與她相處的很好。”
嚴明華道“她可與你說了我什麼?”
清平想了想說道“好像是愛說笑話。”
嚴明華撫掌笑道“哈哈,就知道她會編排我。”
清平沉默了一下,問道“閣老叫我來是有什麼要事嗎?”
嚴明華仔細打量了她一番,說道“李大人,你出任尚書不到一年,參你的折子卻比做了十幾年官的人還要多,這也算是一種本事了。”
這本在清平意料之中,她平靜地回答道“她們要參,下官也沒有辦法。沒做讓她們高興的事情,那便讓她們發發火出出氣也沒什麼。”
嚴明華這次是真的笑了“這說法倒是新鮮,難得一見。李大人,其實不光是你一人被參了,我也被人參了數本,你看我現在在寫的就是自辯的折子,辰州的事情波及深遠,餘震猶在,現在又是年關了,那些禦史諫官正等著這個機會,此時不參,更待何時。她們參你罪名寫的也有些意思,我這裡特地留了幾本,你要不要看看?”
清平道“看不看都是一樣的,她們參下官,無非是說我做錯了事,犯了大罪。但下官從不認為自己做錯了什麼,既然如此,為何要自辯,又有何可辯。我做的事她們看不到長遠的地方,隻瞧見明麵上的東西,於是輕易地定罪論過,要說我一定是錯的。但或許要過許多年以後,才會有人明白,我當時並沒有做錯,隻是做了該做的而已。”
嚴明華有些意外,點點頭說道“不錯,有許多事確實如此。當時能看明白的隻有寥寥數人,要等到五年,十年之後,一切才會顯露端倪。你想說的是新法,對不對。”
清平點點頭“正是。”
嚴明華道“百代之福,萬世之功,這些都不是一蹴而就的。手段過急過緩都不行,真是難呀。要像春雨一樣,潤物細無聲。現在你一人站在風口浪尖,卻為後頭的人擋下了風浪,也讓所有人都知道,這新法並非不能推行,改製也不是沒有可能的。如此說來,是一件大功。承前人但如你說的,你今日所為,恐怕要等到許多年後,才會有人明白。”
清平知道她說這話的意思,是在告訴自己,辰州此事想要平息世家藩王,還有朝堂中失利大人的怒火,讓新法安然無恙地推行下去,就必須有人犧牲。
嚴明華與她自己,都將會是犧牲的人。
想到這裡,她竟然有些佩服起這位首輔來,如何能放棄唾手可得的權勢地位,在麵對即將到來的風波前,保持這種平靜呢?於是她問道“其實閣老大可不必這麼做,事情也許另有轉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