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安一隅!
山頂上的那座廟宇比想象中要更破敗,雖然仍然是朱門白牆,四角屋簷如鳥翼向上飛拱起,依稀能看出來曾經的鼎盛時期有多麼繁華。不過現在的話,人也逐漸沒那麼迷信,香火便都淡下來了。長久沒有修繕,牆根發黴,紅漆剝落,呈現出一派衰敗之意。
鐘鼓二樓中間有個池塘,說是用來放生,但裡麵水都快乾透了,浮沫渣滓在陽光下打著轉,中間的大石蓮上懶懶散散爬了些半死不活的烏龜。
和尚難遇到,而遊客更是屈指可數,不到特殊節假日,甚至連本地人都不多,這裡宛如一個荒廢的廟宇。李隅在池子邊曲起指節敲了敲烏龜的殼,它也不怕人,繼續伸長脖子曬太陽,“我想要不了幾年,這裡會變一個樣子的。”
“你是說旅遊嗎?”
“有五百座羅漢的話,會變成旅遊勝地的。”
正說著,穿著紅黃交錯袈裟的和尚們成一字排開,手握念珠翩然從洞門而過。
李隅在他們身上嗅到了淺淡的香火氣息,其中有一個和尚在看到他們之後忽然脫離了隊伍。
他款款而來,眼神在兩個人身上落過之後。從寬大的袖子裡取出了一片菩提葉,作勢遞給了阮衿。
阮衿雙手合十了一下,用手掌接住了那片翠綠而鮮嫩的葉子。它長得薄而規整,是一顆飽滿的心的形狀。這讓他不禁想起了李隅送他的那幾個葉脈書簽,但菩提葉好像太柔軟了,做成書簽的難度很大。
和尚又看看李隅,把繞在右臂上的銀線菩提子佛珠一圈圈取下,要送給他。
但李隅很不客氣地表示了拒絕,和尚便禮貌頷首,微笑著離去。
阮衿剛想說你為什麼不要,忽然又想起李隅自己還帶著十字架的事,或許同他的信仰相悖,“話說,如果你信基督的話,進寺廟是不是不太好?”
“好像因為這個東西,很多人會誤解。”李隅把那條十字架項鏈用食指勾起來,“這是我母親的遺物,我自己沒有信仰。”
“是母親的遺物?”
阮衿的反應竟出奇的平淡,這令李隅覺得古怪。正常人的反應應該是吃驚不是麼?但是卻意外地平淡,他看了看阮衿低垂的臉,隻是回答了一個“嗯。”
“難怪了。”阮衿看了看李隅,露出了然的表情,“因為她已經在保佑你,其他護身符也不需要了。”
李隅眼睛眨了眨,自己是沒有料到阮衿是這麼想的,他隻是因為純粹的不信任何宗教才不接受這串珠子,頓了頓才說,“這麼想也不錯的。”
李隅從初中三年,幾乎把所有時間都花在旅行上。對各地那些宗教,神話總是抱有極大的興趣,失明的吉普賽神婆,柬埔寨能夠為他預知災禍的通靈人,還有那些在非洲馬裡街頭遊走的巫醫……
那時候李勝南一如既往地對他進行放養,李隅則醉心於那些奇怪的東西,水晶球,塔羅牌,甚至還在馬裡的巫醫商店裡買過一顆風乾的鱷魚頭。他買來厚厚的大部頭堆在房間裡,去看那些人類語言誕生之前的符號和壁畫。
周白鴞說他無聊透頂,每天不知道在乾什麼,將來可能要去研究神秘學變長生不老吧。
但李隅不是因為相信才去追尋這些痕跡,相反的,他是為了證明這些不存在。
一旦在現實社會的生活中意識到自己的渺小和無能為力,往往都把那些東西寄托在虛幻之物上。
世界各地的神有什麼不同嗎?億億萬萬被記載或者沒被記載著的神明,相遇了不會打起來嗎?而作為凡人和神接觸了又能如何?在諸般尋尋覓覓之後,好像也並沒有多特彆。
那麼自己母親所堅信不疑的上帝也一樣,她終於去見她的主了。
現在他稍稍大了一點,思想倒也沒有那麼偏激,不會再跑遍全世界就為證明神不存在,或是為證明一件事是錯的而去鑽牛角尖,因為好像這個世界上不是所有的問題都需要一個黑白分明的答案。
既然阮衿說她是在保佑自己,那就權當她在那個薛定諤的天堂裡生活得很好吧。
進了那羅漢殿,卻不如想象中那麼大,那五百尊羅漢都是純黑色的,古樸得有些平淡,全都密匝匝地擠在一個屋子裡,讓人怪不舒服的。
但仔細看,質地裡又隱隱閃爍著細碎顆粒狀的金,錯眼看去,又宛如神跡顯靈。一個個姿態,表情各異的尊者栩栩如生,都端坐在玻璃櫃中,仿佛在夜裡就會活起來談笑說話。
因為那龐大的數量,羅漢塑像便從幾米高的天花板延伸到地麵。因為從上至下,鋪天蓋地充盈著眼眶,一直仰頭去看,便有種撕裂眼眶的飽脹酸痛感。
由於性彆緣故,阮衿需要從右開始數,李隅從左開始數。
這道狹窄的長廊像是水族館的玻璃通道,分不清到底是他們在看羅漢,還是那些羅漢在看著他們。兩人後背相抵,各看各的,偶爾還會手肘互相磕碰到。阮衿為了不撞到李隅,就把原本屈起另一隻手垂下來。
他數到第十五尊的時候,李隅不知為何忽然握住了他的手。
原本隻是試探性的,手指不慎碰到一起。後來又好像是覺得沒必要再繼續遮遮掩掩,乾脆一把握住了,拇指摩挲過虎口,掌心熨燙著貼合在一起,變成了十指相扣的姿勢。
阮衿感覺一瞬間血液凝聚到一起去,腦袋霎時抽空了,連羅漢都數不下去了。心跳通過手掌上貫通在一起。在這寂靜的羅漢堂中,就好像在無數雙眼睛的注視下,做著一些隱秘又大膽的事。
李隅的聲音倒是冷靜“我數完了。”
“我也快了,已經數到第十五個了。”
他數完了就拖著阮衿的手一起看,看著阮衿最後數到第十七座是087,瞿沙比丘尊者。而李隅數到的則是093,山頂龍眾尊者。
最後仍是花二十塊錢在通道出口拿了兩張金色的小卡片,和尚低頭在卡片上下方各自簽下了他們兩個的名字。
一麵上繪著金色的羅漢小像,另一麵則是卡片描述和詩句。
“你的那張寫著什麼?”阮衿看完自己的,又饒有興趣地去問李隅。
李隅把自己的卡片遞給他,赫然一看,寓意屬實不錯。
阮衿慢慢念出來“詩雲蓮出淤泥自清高,珠出水底光彩照;踐行莫言寂寞苦,一朝得道上九霄。”
他倒是挺替李隅高興的,也覺得字麵意思很清晰了,甚至都不需要再花錢請和尚詳細來解出偈語。韜光養晦,而後一飛衝天,是說成大事之前需要磨礪和忍耐。
不過,李隅這樣隨心所欲的人,還有什麼是需要忍耐的呢?他倒是想不出來,現在的李隅,時值大好年華,一切都是鍍了光的,正是想做什麼就一定能做到什麼的年紀。
阮衿的那張小簽的詩寓意倒並不怎麼好,剛被他自己捅進口袋收起來,李隅就問“你的呢?”
他就又拿出來給李隅,上麵繾綣的繁體小字寫著“詩雲蝴蝶采花日日忙,換來百花異樣香,碩果甸甸屬他人,緣何為人做嫁妝。”
說他為他人做嫁妝,竹籃打水一場空。李隅掃了一眼,阮衿眼睛仍彎著,看起來心情很好的樣子,虧他還能笑得出來。
李隅把他那個小卡片捏著,邊緣硌著拇指,“你這個簽不怎麼好啊。”
“的確不太好,不過這種東西,也不需要當真。”
反正一次簽不好,還能再多數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從來也沒有人限製過羅漢應該數多少次。隻要你有十塊錢,就能無限循環下去,跟刮彩票沒什麼兩樣。且要討要個好的寓意,概率要比刮彩票要高的。萬事順遂,意氣風發,功成名就……這世上沒有什麼好詞不是能用錢買到的。但事實是,命這種東西,從來也是沒個定數的。
但要是真的為他人做嫁妝,隻要是為了值得的人和事,又有什麼不可以呢?
李隅聽了阮衿說“不需要當真”那句,點點頭,伸手就把那張小簽撕了。
阮衿“啊”了一聲,是覺得非常惋惜,“那上麵還寫了名字……我還想留作紀念的。”
李隅隻停頓了一下,依舊毫不留情的,用那種非常優雅的撕法撕掉了。整齊的四小片,然後捏成團到垃圾桶去了。
“那用我這個做紀念也是一樣。”李隅把他那張小簽左右一對折,又撕成兩半了,給了阮衿另一半。
這算是把自己的好運也贈一半給他的意思吧。
阮衿低頭看著自己手上的,留下了一個“李”,然後是第一句和第三句,“蓮出淤泥自清高踐行寂寞莫言苦,”
再下山的時候,時值六點,那座寺廟被朦朧的夕陽籠罩著,在縮小的視野中像一個世外桃源的模型,緊接著就一寸寸地昏暗下去了。
沿著山路下行,當一股濕冷而黏膩的風沿著脊背向上攀爬的時候,阮衿就覺得有點大事不妙了。
整個白天的天氣都是反複無常的,陰了又晴,晴了又陰。而現在快到晚上,這種猶豫不決凝結成空氣中異常濕冷的水汽,好像終於要醞釀成一場果斷的暴雨了。
阮衿有點憂心忡忡“是不是要下雨了?”
風很快回應了他的猜想,四周的樹吹得顫動,樹葉摩擦出嘩啦的脆響,樹葉,砂石,枯枝都被卷得極高,整個天色都泛著一股不正常的黃。
“很有可能吧。”李隅的聲音顯得有點疲憊的沙啞,“趕緊走吧,再不走就真要淋雨。”
“你是不是身體不舒服?”阮衿看他下山時候就不怎麼說話了,狀態不太對勁的樣子。現在天也陰沉沉的,眼前隻有他衣服的白色是清晰可見的。
雖然看不清李隅的臉色,隻聽聲音,也覺察出他身體不適了。他用手背去探李隅的額頭,又反手碰自己的,殘留的熨燙甚至都能過度他自己額上。被冷風吹著,阮衿感覺自己裸露在外的皮膚都是沁冷的,像一片冷凍過的金屬,這襯得李隅前額的高熱就更不正常。
“你發燒了。”是因為下水去撈相機很久麼?山裡的潭水,想想就是很冷的,還穿著濕褲子上山逛寺廟數羅漢。現在氣溫也還不到二十度,遠沒到可以褲子都烤乾的地步。阮衿現在很有點懊悔,當時竟然腦子一昏就答應了李隅上山的提議。
這麼篤定地下完了定論,他又焦急地問,“那你現在還走得動嗎?要不我背你下去吧。”
李隅本來還有點病懨懨的,破功似地被被阮衿給逗笑了,“你是認真的?你背我?”
“真的,要是走不動了就跟我說一聲。”想起他有點夜盲外帶路癡的屬性,阮衿就順勢牽住了李隅的手腕。他再繼續往下走,一邊走還一邊說,“你就牽著我吧,我怕一回頭把你弄丟了。”
李隅“嗯”了一聲,雖說燒得頭暈咽痛,眼睛在光線昏暗時視物有些許艱辛,但遠沒到邁不動腳的地步,但是阮衿總是這麼一本正經地緊張他,真的,每一次都是。有時候他覺得自己並不需要過分的關照,但在阮衿那雙眼睛的注視下,好像就覺得的此處應該破開一個新鮮的傷口,所以我需要軟弱一點,再軟弱一點。
這是或許是阮衿統治世界的方式麼?這一切很有可能不是阮心的問題……
是阮衿自己,讓身邊的人變得像一個個蜷縮起來的孩子。倘若他要對人好,就要做好被一口氣抽乾的準備。因為這樣的人即使說是覺得痛苦了,也隻會回頭哭著和痛苦相擁。
什麼都全盤接受,讓人容易得寸進尺。他身上閃爍著的古怪的溫和,就像軀殼裡藏了一尊天然悲憫的聖母像。
那句話怎麼說來著,泥菩薩過江……
李隅覺得自己或許真的燒糊塗了,開始想些有的沒的了,並且真的逐漸有走不動的疲憊感襲來。
快步走了沒幾分鐘,風忽然變得急驟起來,幾滴雨水無聲地潤濕了他的脖子。然後很快的,昏暗中,劈裡啪啦的,落雨的鼓點由短促變得密集起來,雨水混合泥土和草莖的腥氣翻湧在潮濕黏重的空氣中。
完全避無可避的,滂沱大雨已經來了。
他們正卡在半山腰上最為尷尬的位置,不知道到底是該上還是下。
阮衿摸了一把臉,被雨打得眯起眼睛,梗著脖子凍得直打哆嗦,“我們是下山還是去上麵借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