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有什麼事嗎?還有什麼要說的嗎?她這麼想著,就準備再為李隅添茶。但是卻被他抬手禮貌地拒絕了,“喝了好幾杯了,謝謝,已經不用了。”
茶也不喝,那麼要做什麼呢?
腕上的佛珠一顆被接著一顆數著,他的眼睛很靜,在背光時看起來是純黑無光的,“能告訴我,你們和阮衿是怎麼認識的嗎?”
這兩天天色不好,冷風慢慢刮起來,街道兩旁的樹都在嘩啦啦往下掉葉子,阮衿和小裴在樓下走著。
他們之間沒有什麼交流的欲望存在,就隻是沉默的陪伴罷了。小裴一路拍著,然後把顯影之後的相片統統交給了阮衿保管。然而風實在太大,氣溫也低,刮在臉上像刀子似的,他們兩個都被凍得瑟瑟發抖。於是阮衿就拉著小裴進了附近開著恒溫空調的咖啡館,暫時休息一下。
他給小裴點了些甜品吃,他手持著勺子一口口吃著,頭埋著,像個乖順的小貓崽,阮衿自己則看著手中那些照片出神。
枯黃的草尖,光滑的鵝卵石,還有玻璃罩沾著一層油膩蠅蟲屍體的路燈。
一如既往孤獨的意象。
說來和小裴相識的那一次也很戲劇化,他來深城,跟戴著安全帽跟著勘探的人員一起走在隊伍的最末端。
財務本身對場地沒有什麼發言權,他也就隻是跟著同事們一起來一趟。
正當他拿著圖紙百無聊賴看的時候,餘光忽然瞥到了不遠處一抹影子。那邊是一堆拆遷後水泥和鋼筋的廢墟,堆起來像起伏的山丘,遠高過了阮衿這邊深藍色薄鐵板建築圍牆。
一個少年正端著相機站在那邊的廢墟上拍照,白t黑褲,高而瘦的剪影,臂肘抬高之後全神貫注在拍攝一隻小麻雀。
阮衿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衝出去,但是大腦當機的時刻,手腳幾乎是無意識動起來。有什麼聲音在響,他全身的器官催促他翻山越嶺,爬過去,跑過去,去抓住那個轉瞬即逝的泡沫幻影。等到阮衿喘著氣爬上去,感覺胸腔中的諸多情緒在升騰和爆炸,他想哭,又在渾身發抖,於是對那個影子用儘全身力氣大喊,“李隅……”
十七歲的李隅?
那個人回過頭聞聲放下了相機,扭頭過來不明就裡地看著他,短發,相機帶,皆在風中簌簌抖動著。
然而並不是,陌生人罷了。
銀色小勺在瓷盤上敲響了“叮當”清脆的聲音,小裴的手指碰上阮衿的手,把蛋糕往阮衿那裡推,“小阮,你吃……”
“哦,好的,謝謝你啊。”
阮衿終於回過神來了,他搖了搖頭,讓自己重新回到現實中來。
他那一次遇到小裴,還發覺他手心被玻璃給紮傷了,流著血的手掌又被挽了幾道的相機帶給摩擦著,傷口看著更駭人,他幫他洗手,清理傷口,又把人送回家去了。
小裴的父母覺得阮衿是小裴好不容易交到的一個朋友,倒是意外之喜。
為什麼小裴願意親近他?阮衿想,或許是因為身上有些同類型的東西。不需要言語溝通,就能彼此理解溝通的東西,好像他曾經跟李隅也共通的那些。
有時候小裴會給自己發來一些照片和幾十秒的視頻,因為刻意避開人群的緣故,那些不講究任何攝影技巧的鏡頭永遠對準都是那些廢棄的樓房,衝刷著落花的流水,虛掩著的門,還有那些不斷旋轉的風車。
阮衿也不需要回複多的,說“好看”就足夠了。
等到他們兩個人把一塊紅絲絨蛋糕慢吞吞地分食殆儘後,阮衿結賬帶著小裴出去了。外麵的風好像吹得沒那麼厲害了,但仍舊是低溫。阮衿把自己外套脫下來,給小裴套上,準備送他回家去了。
一輛接著一輛車像子彈般呼嘯而過,中間綠化帶上的灌木都是灰撲撲的,人行道前的紅燈還剩下倒數的十幾秒。
紅色的數字正在跳動著,李隅忽然出現在了街對麵。
阮衿心裡猛地一跳,剛想笑著抬手跟他打個招呼,但對麵人居然闖紅燈了。
對,闖紅燈了,阮衿都驚呆了。
他就那麼快步走到了自己的麵前,阮衿的手還抬著,尷尬地懸在半空中,他看著李隅慍怒又冷漠的臉。
雖然沒下雨,他看上去卻有種被淋濕的狼狽。阮衿的手腕被抓住了,那力道重到幾乎要把人直接碾碎。
那劈頭蓋臉落下的第一句就是,語氣很冷,“你不是說待在樓下,去哪兒了?”
“額,因為天氣太冷了,我和小裴就在那邊的咖啡店裡坐了會兒。”正說著,阮衿低頭看手機上的時間,自己也大吃了一驚,距離他出來居然已經過了兩個多小時。於是他忙著道歉,“對不起,我沒注意時間,你們很早就談完了嗎?可以打電話給……”
阮衿說著說著自己也停了下來。
他和李隅根本沒有交換新的聯係方式,何談打電話找自己呢?
那……他是找了自己很久嗎?不會是連續兩個小時,一直在沿街找的吧?
他們彼此對視著,阮衿看到李隅那雙漂亮眼瞳中複雜的慍怒正燃燒著,但很快再度冷卻下來,成為熄滅後失望的灰燼。
阮衿想說些什麼,但李隅的眼睛輕眨了一下,像是把那些灰都從睫上抖落了,那句話像歎息,又像冷笑,“你可真行……”
然後阮衿感覺自己被緊攥的手腕赫然鬆開,還沒回過神,李隅就已經甩開了他的手。
一語不發,轉身就走。
阮衿徹底沒底了,心裡一慌,霎時什麼也來不及顧,大庭廣眾之下就追過去,抓住李隅的手腕,“對不起……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李隅一語不發,正皺著眉準備掙脫開阮衿抓著他不放的手。
他現在並不想理會阮衿,讓他自己一個人走回酒店算了。現在想,反正一個成年人又不會迷路,自己莫名其妙找人找了半天的樣子真的蠢透了。
但下一秒就覺得胸口被什麼撞了一下,阮衿正麵環抱住了他的腰,頭抵著他的胸膛。總之是一個很耍賴的抱法,堅決不肯放人走的姿勢。
“你彆走……我真的知道錯了,下次絕對不會這樣。”
阮衿身上很冷,外套不知道去了哪裡,整個人還在輕微發抖。不知道是因為低溫還是因為害怕,總之表現得像是沒有這個擁抱下一秒就會原地凍死一樣。
李隅隻是稍動了一下,結果被纏抱得更緊了,好像生怕他跑了一樣,“你彆推開我,我保證沒有下次了。”
他看著阮衿寒風中露在外麵那截白皙的脖子,終於還是沒有推開,但是也沒回抱的意思,就隻是站著而已。
半晌,阮衿才聽到他冷冷地說了四個字,“事不過三。”
這應該是算是暫且饒他一命的意思吧。但是阮衿依舊沒有放開李隅。李隅穿了一身挺括的風衣,觸碰上去的布料都是滑而冷的,手摸在上麵並不暖和。但這是一種長久以來的奢望,他現在完全不想鬆開。
耳畔忽然傳來“哢嚓”一聲,李隅和阮衿同時扭頭去看。
小裴正站在他們前側,相機舉在右眼前,把他們兩個彆扭的樣子照下來了。
照片從上端徐徐升起來,逐漸顯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