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阮衿聽到空瓶子被拋到地麵上的聲音,玻璃的,咕嚕咕嚕地,在地磚上沉重地碾壓,然後是摩擦。滾了好幾道,一直碰到他的腳邊才停下。
他很遲鈍地低下頭,然後撿起來看,看那深茶棕色的玻璃上一圈薄薄的紙,上麵寫著的小字每一個都像是鋼印一樣密密匝匝地嵌入了眼睛裡,最終留下來的不過是“農藥”二字。
“本來你回來的時候它還剩一口氣。”
一個聲音突兀地響起來,然後是陰翳的影子從後麵的大衣櫃一側流瀉出來,他就像一個出現在朗朗晴天下的鬼,不需要任何深夜的氛圍烘托,就那麼憑空就出現在阮衿的家裡。
而阮衿根本不知道他在這裡躲藏了多久。
是梁小頌,他穿了一身黑,頭頂上戴的鴨舌帽也是純黑的,倘若在夜晚,就是完全可以融入夜色不被發現中的裝束。
許久不見,他那頭藍色的雜毛已被徹底剪掉了,取而代之的是圓寸。分明應該是一個清爽的發型,但他看上去就像一個謀劃已久的犯罪分子。那雙眼睛藏匿在帽簷下,視線就像盤踞的毒蛇,牢牢地黏附在人身上。
是的,就是這樣的窺視感,原來是來自於他。
陽光是如此清晰的,那青色的發根,還有胡茬,被剃須刀片不慎刮傷的細小傷口,這些生活的細節難道不是構成一個人要素嗎?種種跡象表明他麵前站著的應該算是一個大活人,但是阮衿努力睜大眼睛去凝視了,他覺得自己對麵站著的並不是。
“但是這是你自己硬生生地拖死它了。”
梁小頌攤手道,那種推卸責任的態度,好像給貓下藥的不是自己一樣,“兩到四個小時之內,喂點肥皂水或者綠豆湯,說不定就能活下來。”
阮衿很平靜盯著他,指甲蓋緊緊地掐住了那個玻璃瓶的身體,心裡想著的是,它為什麼還不被捏碎,最好像個汁水四溢的水果,被捏爆,然後紮得他滿手都是血才好,讓他找到一點能依托的感覺,哪怕是痛,總比現在心臟被完全蛀空要更好。
梁小頌看上去好像並不滿意阮衿的這種古怪的平靜,根本沒達到他的預期。貓死了,阮衿應該痛不欲生才對,居然連一滴淚都沒有流下來,未免太過掃興。
媽的,怎麼會這麼一語不發,看上去根本無動於衷。他盯著阮衿,“你們是不是從來不懂什麼叫愧疚啊?真不愧是馮蔓的兒子啊,永遠都是把彆人害得那麼慘之後,隻會擺出一副我無所謂的態度。”
“那你他媽的到底想怎麼樣?”阮衿攥著那個瓶子,忽然站起來猛地朝向梁小頌投擲過去,被他偏頭一躲開,砸在牆上頃刻間碎成齏粉,伴隨著玻璃碎裂開的聲音,在那牆上也流下一道深色的水跡。
他還是第一次這麼說話,“你母親死了,我是很愧疚,很抱歉,但你不能一直要求我愧疚下去。”
“憑什麼不能?!”梁小頌大步走過來拎著他的領子,那力道大到幾乎要把他提起來雙腳懸空,“憑什麼你覺得自己可以不愧疚啊?你真搞笑,以為嘴上說說就完事了?馮蔓死了拍拍屁股一了百了,誰叫你是她兒子,那你就接著替她贖罪,你死了還有你妹妹,我告訴你,你們欠我們家的……”
梁小頌好像是憑空把那些枷鎖和罪孽都加注在自己身上了,阮衿覺得自己身上長出了諸多厚厚的殼和繭,任何的新鮮氧氣、陽光和水都被阻隔在外,難以透過來。
他覺得自己很累,根本聽不進這些喋喋不休的控訴。先前分明他精力飽滿,可現在忽然困了起來,眼皮也根本睜不開,就像快要融化似的,那股農藥味還在房間裡持續蒸騰著,既是悶熱,同樣也是有毒的。
小魚這隻貓真的很倒黴,為什麼會遇到他。被毒死的感覺很難受吧,癱瘓,瞳孔渙散,四肢抽搐,口吐白沫,在痛苦中掙紮了幾個小時才死去。才活了短短幾個月,就那麼猝不及防地死掉了。
李隅當時說的真不錯,你養得了?沒媽的物種多了,能見一個養一個嗎?
他不是能見一個養一個,而是完全自不量力,就連一個都養不來。
對不起,他捂住眼睛想,真對不起,如果小魚去了天堂的話,請原諒我這個糟糕的主人吧。
可阮衿真的想不出梁小頌要的愧疚是什麼樣子?
他以為梁小頌那一回打過他,一切就算結束了。那件事梁小頌的父親梁鬆不知道,但是他姑媽知道,她來求阮衿,說梁小頌還要升學,檔案上絕對不能留任何不好的記錄,她可以出高額的賠償金。
阮衿當時躺在病床上,說的是就這樣兩清吧,醫藥費和賠償全都算了,也不會去告他,希望他以後也放過自己。
但現在也根本沒有,梁小頌現在還在他身上索求無度地討要一丁點愧疚感,好像如果他不整天以淚洗麵,不愧疚得不能自己,不每天過著生不如死的日子,那就不算真的贖罪。
於是他現在很誠懇,很緩慢,同時也很疲憊地說,“愧疚以前是有一點的吧,但現在被你差不多耗儘了。你還想要什麼呢?你想要的東西,從我媽那裡拿不到,當然從我這裡也一樣。答案就跟你說的一樣,因為我是她兒子,可能我就是沒有心的。如果你想不出具體該怎麼報複我,就停下這種漫無目的行為。”
他講完了,梁小頌竟意外的笑了一下,放開了他的領子,“你怎麼知道我想不出呢?彆想我放過你,也不光是你……你不是還有個妹妹嗎?你以為她現在不住你家,我就沒辦法嗎?我總……”
下一刻他就被阮衿給撞翻在地了,因為湊得很近,阮衿的頭倏地撞到他的下頜骨上。他霎時眼冒金星,感覺牙齒被撞麻後牽連咬中舌頭,口中已經湧出鐵鏽般的鮮血味。
一個比他矮很多的oga,妄圖去揮拳打alha,而他也的確差點做到了。
阮衿的手掐在他的脖子上,趁著梁小頌滾在地上還不清醒,伸手一把拽下下台燈正在充電的線,桌麵上很多東西都被連帶著掃下來了。
他用台燈砸了他的頭,連續幾下,不算特彆重,但是會讓他爬不起來。
阮衿迅速撿起地上水果刀捅進口袋,然後開始摸索著口袋中手機準備報警,“不是你放過我,是我之前放過了你。我上次應該告你的,沒那樣就是因為那一點愧疚,但我現在不想繼續下去……”
或許從某一刻,當他的自尊被李隅撿起來的時候,就開始覺得,自己不能再那樣委曲求全或者無動於衷下去了。
好像之前那樣……是不對的。
他看著梁小頌額頭出血,捂著額頭在灰撲撲的地上痛苦地掙紮著,然後意識陷入了短暫的昏迷。曾經他和梁小頌也算是好朋友,可不知道為什麼變成了今天這種局麵,就一定分出個要你死我活。
報警電話剛撥號,他打開門準備出去找鄰居借繩子,至少一起把人綁起來,光這麼放著肯定還是不行,梁小頌甚至都沒有真正完全昏迷過去。
門打開的瞬間,電話中傳來令人安心的警察聲音“您好,這裡是梧桐街派出所,請問……”他剛說了一個“我”字,忽然感覺到腰間一陣劇烈的酸麻。
低下頭去,那是一根黑色的電棍,一種無法名狀的感覺頃刻間流遍全身,眼前白光乍現,他剩下的話還沒說完,就一頭栽倒了下去。
他不知道家門口還蟄伏著梁小頌的另一個同夥,林躍。
在沿著手臂看清這個人慌張的臉這一瞬間,阮衿想到了很多,關於被跟蹤,被窺探,原來是這兩個人一起的……而他們又是什麼時候撞到一起去的……
可是所有知覺和意識瞬間收束得太快太快,他如此不甘心,一切都如鯁在喉。關於他剛死去還沒有埋葬的貓,關於下一個周末再見的妹妹阮心,還有明天就從集訓回來的李隅,剛剛說好他要在十點準時到學校接他……
他伸手想抓住什麼,可那隻是徒勞,黑暗在瞳孔中劇烈地收縮著,吞噬掉那些八月的,美好的燦爛陽光。
闔上眼睛,就像重新回到了母親的子宮中,可那是他最不想回到的,馮蔓的子宮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