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衿站穩之後打出了一個嗝,於是那句“你也走吧”聽起來好像一個哽咽。
但忽然之間下起雪了,今年的第一場雪來得好猝不及防,就在今夜降臨了。
雪屑像細細的鹽粒一樣落下來,在橙黃的路燈中旋轉著。眼前這個夢幻泡影一樣的人的臉,這真的是李隅嗎?阮衿暈頭轉向的,儘管貼得很近,他還是向多走了一步,甚至緊貼著對麵人的胸口,踮起腳來看。真的好奇怪,他都能感受到那些鋪麵而來的呼吸,能看清他睫毛上那幾顆正在融化的,變得半透明的雪粒,卻看不清眼前人完整的臉。
但眼前一暗,因為他後麵羽絨服的連衣帽被人拉上了,視線被帽子邊緣的大簇絨毛給徹底遮住了。
阮衿身體一輕,膝彎也被手穩穩地架住,腳底徹底離開了地麵,阮衿感覺自己好像被背起來了。
李隅背著阮衿順著街道往前走,得注意腳下避開那些結冰的水窪,還沒從狹窄的小道繞到出大路口,那些細雪已經逐漸由小轉大了,大片大片的,地上的雪很快堆積了薄薄的一層。
阮衿的聲音縈繞在他的耳邊,細細碎碎的,帶著熱氣呼在他耳垂上,“我想跟你說對不起……”
“你剛剛已經說過很多遍了。”
“唉,你真的不懂。”
李隅感覺自己的肩膀還被輕輕捶了一下,仿佛是對他感到無奈一樣。
他有點莫名其妙地笑了,笑了之後他把阮衿往上顛了一下,又忽然意識到笑出來真是一個特彆久違的表情,“你不說我要怎麼懂?”
“我在街上一直跑一直跑一直跑,想找你,但遇到很多個巷子,你總是先拐彎,我追不動你的影子,所以要說的都來不及了。”阮衿的臉埋在李隅的圍巾上,那觸感很溫柔,他感覺自己很舒服,想睡過去,“我之前總想跟上你,不管你做什麼,我想和你一起,感覺一起會有用,但其實……”
李隅仔細聽著那些胡言亂語,他把臉稍側過來,“其實什麼?”
“你彆回頭看。”阮衿把他的臉推向前麵,然後蹭了一下他的後頸,“等人很累,等人趕上來更累,你繼續往前飛,彆再回頭,把我放在這兒就行。”
李隅沒說話,雪已經下得很大了,鵝毛大雪,普天蓋地的,阮衿帽子上堆著的雪滑落到他肩膀上,他感覺自己認不清前麵的路了。
這一場初雪就像逐漸收攏的大網,點連成線,線編成網,他不得不承認自己很難從中走出去。
怎麼走出去?在這裡,終點也在這裡。
斑馬線都被雪掩住了,斜對麵是那些紅色的塑料大棚,夏天的時候有很多人吃燒烤,餛飩,李隅一閉眼睛,就能回想起那些栩栩如生的場景。
雪不是灰塵,它們從天上來,並不肮臟,在融化之後很多東西就再度出現了。
阮衿趴在他背上講了一個故事,“我跟你說,以前我看過阮心小時候的一個繪本,講一個叫露露的小女孩,她不會遊泳也不會飛,她的小鴨子也是,所以她天天帶自己鴨子去池塘看彆人怎麼遊泳,怎麼飛……你知道結局是什麼嗎?”
阮衿喝多了話真的變得很多,絮絮叨叨,嗡嗡嗡的,像隻小蚊子似的,有點好笑。李隅也不知道自己我為什麼要跟一個喝多的人聊童話繪本之類的東西,“嗯,她學會了遊泳,鴨子學會了飛。”
雖然有點邏輯不通,鴨子並不會飛。
“哈哈,不是的。”阮衿好像是猜到他會這麼回答,“就每天就那麼過,什麼也沒學會,但依舊很開心。”
從馬路中間走過去,對麵是這周圍唯一像樣的酒店。
李隅感覺自己被摟緊了,阮衿好像是哽咽了一下,“所以……我發現我不是一定要跟著你,追上你,之前不管你做什麼我都想跟著,對不起,那樣子很討厭吧?”
“沒有。”李隅回答的很簡短。
“之前我跟你發了好多好多好多的廢話,我希望你沒看到。”阮衿在酒店門口被放下來的時候還在貼著他說話。
李隅呼出了一口白霧,“沒看到。”
“那就好。”阮衿低下頭,點了點,“我也不想說那些沒有意義的話。”
李隅感覺自己被那雙溫柔的黑眼睛凝視著,他們中間是紛紛揚揚的雪,發絲上,肩膀上都是雪,然而就僅僅隻是對望而已。
“我愛你。”阮衿看著他說的,每一個字都努力咬得很清晰。腳下踉蹌了一下,又馬上站直了,然後露出那種如釋重負的輕笑,做夢一樣眨了一下眼睛,“我說完了。”
我愛你。
萬語千言都被一隻手攥成緊實密集的一團,簡短的三個字,就像擲出雪球一樣砸中了自己。
李隅甚至往後退了半步,不,是因為真的有個雪球砸中了他的胸口。
酒店大廳裡有個跑出來玩雪的小孩兒,態度特彆囂張,還衝他做了鬼臉。
李隅伸手彈了彈自己的領口,用眼神把那小孩給嚇退了。不過他能嚇退彆人,阮衿卻還好好站在他的麵前。
他的視線重新回到阮衿的身上,剛想開口說些什麼,但是阮衿把他往前推了他一把,“去做你想做的事吧,彆在我這兒浪費時間。”
阮衿不是找李隅要一個答案的,阻塞著的他所有勇氣的,就是這一句話,這是他的塞子,拔下來之後剩下的什麼都好說了。
在嘗過和李隅感同身受的煎熬之後,阮衿就不再把自己局限在那一隅扭曲的嫉妒和酸澀之中。
他真心希望李隅一切都好,也不再糾結他到底愛誰,如何想自己,這些都不重要了。
他的酒醒了,麵前站著的人也是真的李隅。
李隅看著對麵的阮衿,那鼻頭是紅的,裡麵沒穿厚實的高領毛衣,脖子就赤裸在風雪中,他把自己的圍巾解下來,然後一寸寸繞了上去,纏緊了的時候他把阮衿拉近了,口裡呼出的白霧彌漫在兩人之間,“等著我。”
三個月走的時候他都沒開口說一句讓自己等,阮衿一邊感覺自己被李隅的體溫裹住,一邊眼眶在逐漸濕潤,洇濕了一小塊圍巾,“我知道,我等你回來給我重新判刑,你彆這麼輕易放過我。”
李隅應該是笑了吧,眼睛彎起來,睫毛上的雪被抖下來,他說“不會的,我這人還比較記仇。”
這是他們第一次這麼坦誠,這麼平和的好好講話。
雖然很短暫,短得阮衿想把這幾十秒從自己的人生中剪下來好好珍藏起來。
李隅轉身走了,那叢叢風雪被刮起來,遮掩住了他黑色的背影,阮衿的手緊緊地攀扶在李隅的灰絨圍巾上,用力攥緊了。
不知道為什麼,他衝著李隅的背影大喊了一聲,“李隅!”
於是李隅停下了腳步,在風雪中回頭了。
阮衿站在簷下快速而大聲地說,“高中時候我給你寫了個聖誕節賀卡,你早就可能不記得了,沒署名也不知道是我。但我寫了‘祝你所有的夢都實現’,那句話是真心的,直到現在也是一樣,你要照顧好自己啊。”
李隅衝他揮了揮手,麵容都被大雪徹底吞沒了。
在轉身之後,他的話被風裹挾著送過來,“我記得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