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梯處有響動,一個頭戴安全帽的中年人匆匆跑上來了,他手中拎著一個工具箱,他見了阮衿倒先嚇了一跳,錯愕地看著李隅,“你怎麼還敢讓其他人進來,真不怕出事?”
他看了阮衿一眼,“不會出事的。”
他歎了一口氣,然後衝李隅揮手,“你這邊都結束就趕緊走吧,已經不能再繼續留了。”
阮衿還呆愣愣著的,被李隅握著手腕匆匆下樓去了,真的跑得飛快,腳都好像沒有著地,就像是一場不切實際的逃亡。
李隅帶著他跑過樓梯,跑過了客廳,再從那個大門跑出去,一直到最外延的雕花大門口。明明不算漫長的一截路,卻好像已經跑到了世界的最邊緣。
阮衿竭力平複著自己的呼吸,冷空氣直接倒灌進胸腔中,回首再看那個風雪中黑黢黢的建築,“你……能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麼嗎?或者說,你做了什麼?”
李隅卻顯得比他更精疲力竭,他是黑色的,他後背靠著那個鐵門也是黑色的,頭顱仰得很高,於是下頜連著喉結那一塊裸露在外皮膚顯得尤其蒼白脆弱,呼吸,吞咽,喉結滾動著,很快被凍得發紅,終於有了黑白之外的一點色彩。
那雙眼睛試圖看向更高更遠的地方,可紛飛的雪花全都往那處砸,始終沒有閉上,“講起來或許有點漫長,但的確應該告訴你,你聽我說完再做決定。”
決定?什麼決定?
阮衿還恍惚著,腦海就跟隨李隅的講述浮現出了畫麵。
阮衿的確是來晚了,李勝南的死並不是最高潮的部分。
淩晨時分已經來了許多人,他們聚集在門口,李隅拎著李勝南的領子,像拎一條死狗一樣把他貫到那群人的麵前,他蹲下身對李勝南輸逐字道,“現在我把你交給他們,直到他們滿意為止。倘若你膽敢反抗,哪怕隻是一下,我也不介意換成你最愛的兒子來代替。”
李勝南那時候不再擺出什麼都不怕的姿態了,他已經清楚自己的地位徹底扭轉過來的,所有曾經施加過的,都回到了自己身上。當他開始
想要當個父親,開始有在乎的東西,這代價就已經降臨到頭頂上。
李隅隻是冷冷地圍觀了一會兒,他在血腥味兒和骨頭斷裂聲中抽著煙,血令人興奮,重新喚醒了身體中很多沉睡的東西,或許是因為他本就有李勝南那部分殘忍基因。
當李勝南死去,他就重新複活,仿佛是在遵循著一種能量守恒。
他像遊魂一樣推門出去,走進蔣舒柔的房間,看著床上那個陷入昏睡中的李銘。他從後備箱中被轉移到房間裡,對今晚發生的事情一無所知,依舊沉浸在長久的夢鄉之中。
去死吧,他把煙灰彈在李銘的臉上,而那個沉睡的高中生卻無知無覺,輕柔的呼吸把煙灰吹開了。李隅經由此人的臉想起自己的少年時期,想起了那時候的阮衿,想起當時無數紛飛著,又全部碎裂掉的憧憬。
逝去都已回不來,隻是一場空。現在李勝南被折磨其實並不足夠,或許隻有你死了我才不會感到痛苦。
無知者無畏,無知者無罪,但無知者最可恨。
你得到已經夠多了。
那些人沒弄死李勝南,還留他一條命給李隅處理。最後在李隅的示意下李勝南吞了二十五粒右佐匹克隆,他嘗到了翻湧上來的苦,胃在不間斷地抽搐和痙攣,他說,“我沒想到,雖然我知道你恨我,李隅,原來從那麼小就記得事了……”
雪下得好大,把他們來時跑過的路已經全覆蓋住了。
李隅繼續講李勝南如何通過白峻轉移走財產,隻妄圖留給他一個公司,又講他是如何在另一個大筆財產繼承人兒子麵前扮演好父親的角色。
李隅望著天空,他從未一次性對阮衿說過那麼多話,他條分縷析自己的心理,以及種種惡行,不添加任何多餘感情色彩。
阮衿覺得雖然李隅靠著鐵門,可那站姿並不放鬆,一道剪影的弧線仍然是繃緊的,全身的力量並不在背上,還是在腳底。阮衿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想讓他輕鬆點,“李隅,你……現在覺得自己好受點了嗎?”
他的表情告訴自己,不好受,一切痛苦尚未停止下來。
“不知道。”李隅一直手撐著額頭,他的臉上有很多雪水,就像眼淚一樣順著眼角滾落下來,留下蜿蜒的濕痕,儘管這並不是眼淚,可是阮衿覺得自己的心狠狠跳了一下。
他希望那不是眼淚,但是他看見了灼熱溫度所產生的白霧。
李隅說“不這麼做,或許會更難受,沒有折中的辦法。”
這時候阮衿才意識到,或許眼前這個人,麵對過往發生的所有的一切,要比他更加難以釋懷。
他的牙齒也在打顫,不管李隅究竟是否流淚,反正他想哭,但是他在眼淚掉出眼眶之前率先用手指飛速抹掉了,“李隅,我再問最後一件事,你們現在要做什麼?”
李隅稍站直了些,看著不遠處的老宅,這裡視野很好,不近不遠,能窺見全貌,“我試驗過很多次,白氏的酒會上是倒數第二次……”
一樣的百年老宅,上世紀的舊彆墅,那裡麵早期開發商鋪設的各種電器設施將會麵臨著什麼樣的問題,他也早已弄清楚了。
不過當時李勝南從二樓上摔下去,位置也並不高,李隅本意隻是先弄斷他的腿,沒想到居然摔得如此嚴重,差點就那麼死過去,那樣未免太輕鬆。
李隅看著那邊動靜,他在等待著張鵬給他打最後一個電話,“這次不是停電那麼簡單了……”
牆內電加熱帶故障的高溫將引燃牆板,一場熾熱的大火穿鑿而過,將自下往上把整棟彆墅徹底化為空殼。
張鵬這些水電工人將比他更清楚怎麼做,隻要稍加引導就知道。
失靈的煙感和燃氣報警係統不會工作,這個僻靜清幽的地帶將從淩晨一直燒到早上,直到被過路人發現為止。
大雪覆蓋來過的人的腳印,一切都不會留下痕跡的。
張鵬的電話來了,李隅剛要接通,但是阮衿卻握住了李隅要接電話的手腕,手指摸在佛珠上,他怔怔地看著李隅,感覺喉嚨乾涸刺癢,“剛剛你說的那個,李勝南的私生子,現在是不是還待在老宅裡?”
李隅看著阮衿,他的眼眸暗黑沉靜,也沒有出言否認,手機來電仍然還沒有停下。
那答案是肯定的。
“不,不行,你絕對不能這麼做。”阮衿奮力搖了搖頭,艱難地吞咽了一下喉嚨,都能聽到口水墜入胃中的聲音,“李勝南他有罪,但這個私生子既然什麼都不知道,他是無辜的,如果你再背上一條人命,你會徹徹底底地毀掉自己的。”
“你知道我剛剛為什麼要告訴你那麼多嗎?”
李隅看著阮衿,他長久地凝視他,憐憫的,溫柔的,同時也是堅定的。其實阮衿沒有變過,本性還是那副堅韌又正義的模樣,反倒從一開始偏離軌道的是他自己。
他用指尖搓了搓阮衿凍紅的耳廓,“我很早就開始意識到自己沒什麼道德底線。我自控,是因為我知道自己失控是什麼樣子。從很久以前開始,我對你不坦誠,是因為清楚我並非你想像中的那個完美的,溫柔的人。我其實不是。所以彆在活在七年來對我的執迷不悟的幻想裡,現在的我就是這樣。”
李隅的語速很快,吐字也清晰,他把一大段話講完了就要接電話。
但是手機卻被阮衿給一把搶走了,阮衿覺得自己從來沒有那麼敏捷過,劃過屏幕接得很快,“我們現在要回來一趟,還有一個大活人在老宅,你絕對不能先動手,聽到了嗎?”
等聽到對麵疑惑地“嗯”了一聲他才掛斷。
阮衿打了個噴嚏,然後又擦自己忍不住往下滾的眼淚,袖口摩擦過被打濕的皮膚,火辣辣地疼,“我知道自己愛上的不是一個幻想,你現在人就在我麵前,你怎麼能說那是幻象?李隅,我承認你真的聰明,我這輩子就沒見過比你更聰明的人,或許你有辦法逃脫掉所有製裁,但是……”
李隅也不試圖把手機搶回來,他隻是隔著風雪看著阮衿,“但是什麼?”
“但是這不能讓痛苦停下來。”阮衿一邊拉著李隅往老宅走一邊說話,他感覺自己像個執拗的蠻牛,非得把李隅往回拖過去,隻能自顧自道,“我知道你現在特彆難受,雖然我不是你,但我能感覺到。我們就讓一切停留在這裡,而不是讓那種仇恨延續和循環下去,冤冤相報太可怕了,都不會知道那將延伸到哪兒才結束。而且你那麼喜歡動物和小孩兒,誰說你沒有同理心?你剛剛哭了,你自己都不知道吧,我看到了。”
他頓了一下,又哽咽著重複道,“隻有我看到了,如果你那麼這麼做了,你後半輩子會被自己的良心折磨得更痛苦,我不在乎李勝南的私生子到底怎麼樣,我隻希望你不要活在痛苦中。”
阮衿也不管李隅怎麼想,他就是悶頭往回跑。過了一會,他感覺李隅則回握住了他,指腹在手心輕輕一按,還是無奈又平靜的語氣,“阮
衿,他給我打電話,就是開始的意思。加熱需要幾十秒,現在已經開始燒了。”
阮衿錯愕慌張地回頭看李隅,臉上還沾著不知所措的眼淚。
已經開始了,他迅速看了一下老宅,外觀看不出端倪,但是火勢在內部是蔓延得很快的,像這種舊彆墅且多為木質的,20分鐘內沒人理會,就能徹徹底底給燒個乾淨。
李隅鬆開了他的手,他獨自往前跑去了,黑色的身影重新埋進雪中,衣角向後翻飛著,他就像剛剛從老宅裡跑出來那樣重新地奔跑回去了。
阮衿門口能聽到那畢剝作響燃燒聲音了,乾燥的煙味和濕冷的雪觸及在一起,混雜成一種無可名狀的氣味浮動在空氣中。
他焦慮地等了一會兒,倘若李隅沒出來,他可能下一秒就立馬衝進去了。
他把羽絨服脫下來,從地上搓了一團雪把兜帽徹底揉濕了,剛往裡走了兩步,就聽見李隅喊,“你站著彆動。”
他和那個戴著安全帽的張鵬已經扛著一個人出來了,阮衿心裡呼出一口氣,“你們還好吧?他這不是被熏暈的吧?”
“沒死,還在睡。”
李隅臉上眉梢和額頭上清淩淩掛著汗水,他說完這一句,走到放機車的位置,把這個人往自己機車上像掛鹹魚一樣掛上去了。
阮衿站在李隅身邊,把自己的濕帽子放下,凍得直打哆嗦,又穿上衣服了。
李隅看著他皺起眉頭,“你傻不傻?”
阮衿隻是笑著搖頭,他現在隻剩下高興了。
“砰”地一聲,因為受熱過度,第一扇窗玻璃像一個摔杯信號,它率先爆炸開了,玻璃碎渣落進了鬆柏叢中。然後接下來是更多的窗戶,那些衝天的火光終於徹底從二樓的每一個洞口中逃脫出來,吞噬著更廣闊天地的氧氣。
二樓的窗戶,好多,全都碎了……阮衿一個個排查著,他有一瞬的恍惚,究竟哪一個是李隅小時候掉下來摔斷腿的呢?
但現在統統都碎了,他也徹底自由了。
四個人,一個昏睡在機車上,還有三個人的影子被拉得很長,每一個人的臉和瞳孔中映照著那樣駭人的橙紅色。
張鵬把安全帽壓低了,他沒有觀賞的意圖和心情,轉身率先走了。
隻有阮衿和李隅還在看,阮衿感覺自己的臉都被燙熱了,他看了好一會兒,眼睛都被紅光照得酸痛才轉頭對李隅說,“我想起很久以前,我們好像一起燒過一輛自行車,我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
“記得。”李隅歎了口氣,轉頭看那個還昏迷不醒的李銘,感覺冥冥注定中某種東西正在回到正軌,“好像當時也是你拉住我了,謝謝。”
阮衿看著李隅的眼睛,已經沒有任何眼淚了,火光正流轉在白皙的臉上,發絲順著氣流上下翻飛,好像個意氣風發的少年,他衝他眨了眨眼睛,“我們之間,不用說謝謝。”
李隅也是隻是看著他,“那個決定,我希望你不要草率的給出結論,因為我的確不是什麼好人,我們未來會遇到很多分歧。一切結束了,你可以好好想一下自己究竟要什麼,我也一樣。”
阮衿覺得自己有點哀傷,好像不管怎麼樣,李隅都要推他稍遠一點,但是李隅說的不錯,他堅定點了點頭,“好,我會整理好自己,我希望你也一樣,不要再說自己不是好人。”
他們一起扭頭,火已經燒到最大了,老宅隻剩下輪廓,而那個形狀也正在垮塌和融化。
赤紅宛如霞光,血色照亮了半邊天空,那些紛飛旋轉著的雪的黑影子被放得很大,尚未落到地麵,就已經先融成了透明的雨,再被蒸發成白氣,所有的孽障都化作了齏粉,火光帶著他們上升到很遠的天際,一切都隨風消逝得無影無蹤。
雪在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