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長安!
考完最後一科策論,蘇岑按照往常早早交了卷從號舍裡出來,衝著監考他們這一片的翰林學士躬一躬身,挺直了腰背揚長而去。
這人不是第一次提前交卷了,幾天下來張翰林早已上了心,彆人要做三天的文章他往往一天就能做好,拿起那糊了名的試卷看了一眼,心下不由一驚。浩浩湯湯,一筆行楷寫的行雲流水,長撇、懸針處鋒芒畢露,掩不住的少年意氣。再一看內容,張翰林手上一抖,三大頁文章直指當朝黨爭之害,針砭時弊,條理清晰,全然不像一個少年人的見識。
字裡行間都像那個人的風采。
急忙抬頭看一眼已經走遠了的身影,穿過片片號舍,昂揚著頭向著門外而去,二月天的日光打在那人背上,竟有些逼得人睜不開眼,那桀驁身段漸漸消失在門外,張翰林低下頭按了按眉心。經世之才,隻要不是被刻意雪藏,必能化作一柄利刃在朝堂上展露鋒芒,將混沌朝局劈開一片清明。
蘇岑出了貢院左右打量,賣糖水的鋪子還在,日頭正好,蘇岑過去要了一碗糖水一飲而儘,再要了一碗才坐下來慢慢喝。
買糖水的老伯還認得他,這會兒沒什麼生意,便上來搭話,問他又是提前交卷了?
蘇岑也不故作謙虛,微微一笑“今日答的順,思路上來寫完就交了。”
“後生可畏啊,”老伯笑道,“十幾年前也有個提前一日交卷的年輕人,如今已做到中書令了,我看你啊,日後定然也大有出息。”
蘇岑一笑,知道這老伯說的是當朝右相柳珵,太後黨的頂梁柱之一。這位柳相是永隆二十二年的狀元,也是太宗皇帝在位時舉辦的最後一屆科考。隻是這位柳右相的成功卻是不可複製的,在永隆年間寧王與先帝的奪嫡之爭中,這位柳相成功站對了位置,在先帝提拔下一路高升,天狩八年先帝猝然離世,年僅六歲的新天子登基,手握兵權的寧親王入仕朝堂,這位柳相又站在了太後黨一列,經楚太後一路提拔,在那場不見硝煙的戰事中一路踩著彆人的屍首爬上了權力高峰,四十出頭就已封侯入相,在彆人看來是難以企及的榮耀。
如今朝堂局勢已然穩定,兩方勢力持中,想要再露頭就沒那麼容易了。
所以蘇岑也不過就一笑了之,況且在黨爭狹縫之中左右逢源並非他所願,還不如下放地方為黎民百姓做點實事。
“你這糖水鋪子有好些年頭了吧?”蘇岑問道。
“是啊,十多年了,”老伯眯眼看著緊閉的院門,“我見過太多像你一樣的人進去那扇門,也見過太多人從那扇門裡出來,有的春風得意,有的涕淚橫流,有十幾歲的孩童,也有年近花甲的老頭,他們好些人都是從我這喝過糖水進去的。”
蘇岑笑道“那你這糖水可倒厲害,喝過的至少都是舉人以上的,還叫什麼田記糖水,乾脆改成狀元糖水得了。”
老伯看了看飄揚的幡旗,風雨飄搖了這麼些年字跡早已模糊,比不得那些新招牌光鮮亮麗,卻還是淡淡搖了搖頭“做人啊,不能忘本……”
五日後放榜,阿福費了好大功夫才從人群中擠進去,他字認不全,卻記得自家宅子門前那個蘇字,三百名貢士從後向前看,越看心裡越涼。今日清晨二少爺像往日一般起來,放榜的日子他甚至都有些緊張,二少爺卻一副事不關己的神態,起來後悠閒地給幾盆花澆了水,之後掏了本閒書靠著臥榻津津有味看起來。最後還是他沉不住氣了,風風火火趕過來看一眼。
果然沒中。
阿福怏怏地從人群中被擠出來,正想著要如何回去安慰自家少爺,隻見一隊人騎馬而來,幾個侍衛隔開看榜的眾人,由鴻臚寺官司將最後一張杏榜貼到了布告欄上。
“今年怎麼這麼晚?”有人小聲議論。
“好像是會元人選有了爭議,據說翰林院和禮部為了這個人選差點打起來。”
“那最終是哪方贏了?”
“哪方贏了不清楚,但肯定是榜上那人贏了。”
待鴻臚寺官司及一眾侍衛退出來,眾人一哄而上。
裡頭有人喊“會元是蘇州人士。”
外頭人也喊“叫什麼?”
隻聽裡麵道“蘇岑!叫蘇岑!”
阿福雙腿一軟,險些跪了下去。
一路從貢院跑回蘇宅,衝進房門隻見那事主還躺在臥榻上,一手拿著書,一手拿著塊酥餅,酥餅渣子掉了一身,那人卻渾然不覺。
不拘小節,果然是大人物才有的風度!
“中了!二少爺中了!”阿福興衝衝道。
“哦?”蘇岑挑了挑眉,“會元?”
阿福一愣“二少爺你知道了?”
蘇岑站起來掃了掃身上的渣子“我那篇文章,要麼一鳴驚人,要麼死無葬身之地,沒有第三種說法。”
“連中二元,二少爺你太厲害了!”阿福圍著人團團轉,之前他一直覺得蘇岑就是個尋常富貴人家被慣壞的紈絝子弟,嘴上雖不說,服侍起來也沒怠慢,心裡卻始終有些異樣。可這一路上相處下來,他越發覺得自家少爺並不像表麵表現的那般浮浪,機敏起來心思如發,學問也是貨真價實,崇仰之情不知該如何表達,便一遍遍重複著那句“太厲害了”。
“過幾日就是廷試了,到時候再爭個狀元回來,連中三元,咱們蘇宅定是祖墳冒青煙了,”阿福從人左邊晃到人右邊,“參加廷試就是看見當朝天子了,以後二少爺當了大官說不定我也能跟著去那皇城裡看看,二少爺你實在是太厲害了,太厲害了!”
“阿福,阿福,”蘇岑把人按住,這人像隻蛐蛐似的在眼前跳來跳去,直晃的人腦殼疼,從桌上拿了個酥餅塞到人手裡,“吃個酥餅。”
“二少爺我不吃,”阿福興衝衝推回去,“你真的太……”
“我太厲害了,我知道了,”蘇岑及時打斷,把酥餅收回來自己咬了一口,皺皺眉“其實我也不想吃,我還是比較想喝碗米粥。”
這人一大早出去看榜連飯都沒給他做,無奈之下這才去巷子口買了幾個紅糖酥餅,紅糖沒吃到,倒是酥餅渣子掉了滿屋。
阿福一愣,不好意思地撓撓頭,“我現在就去做飯。”
看著人又興高采烈跑出去,蘇岑不由坐下來會心一笑。說不緊張都是假的,他這一宿就沒怎麼睡好。他那篇文章寫的太過極端,很可能就觸了某些人的顏麵,給他施點小手段讓他不得翻身。當初林老頭就說他戾氣太盛,不懂的掩蓋鋒芒,他當時還不以為然地一笑,反譏道“老師你都能一怒之下辭官返鄉,我這算什麼”,隻記得當時老師捋著自己幾根山羊胡歎一口氣,“木秀於林,風必摧之;堆出於岸,流必湍之;行高於人,眾必非之。你不要學我。”
他當時麵上恭敬,心裡想的卻是風摧木斷為之脆,石毀於流為之耎,他信奉的是百煉成鋼,風火雷電渾然不懼。
所以提筆那一瞬,心裡想得是什麼寫下的就是什麼,絕不違逆本心。
如今能入榜,那定是說朝中還有清醒之人,也不枉他千裡走這一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