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長安!
那個孩子就躺在他們平時睡覺的那片草裡,雙手綁在身後,白淨的一雙腿上青紫交加,從下|身流出的鮮血染紅了整片乾草,那雙乾淨的眸子張大著,眼裡是這個年紀不能承受恐懼和痛苦。
他們知道他活不成了,所以物儘其用,最後享受了一把。
他抱著那個孩子抱了一天一夜,他的血,狼的血和那個孩子的血交混在一起,還有一股難以言喻的腥臭味。
第三天,他用染了血的乾草編成的繩子把其中一個奴隸販子勒死在那個孩子屍體前。
顫抖著放下繩子的時候,他突然想去看看那個孩子說過的長河落日。從這裡一直往東走,直到看到最大的一棵胡楊樹便是他們部落所在的地方,有一條從雪山上下來的河從營地旁經過,每天日落的時候,河麵便會映出粼粼餘暉。
可他最終也沒有看到那條河,當天晚上便被那幾條狗追上了,他被拴在馬屁股上一路拖了回來,隨後被打斷了兩條腿,當著所有人的麵被吊在哨塔上。
第一次能這麼清楚的看清他生活了這麼多年的地方。
這裡是草原和戈壁的銜接處,一年四季似乎都是這麼一副景色,青黃不接,像塊長滿了虱子的破氈布。
真醜啊,肮臟,破敗,沒有希望。
當空的烈日曬得他腦袋發暈,直把他身體裡最後一點水分都蒸乾殆儘,那幾隻禿鷲已經迫不及待落到他肩頭準備開餐了,他卻再也沒有一點力氣動一下。
視線開始模糊,隻覺得天地一線間升騰起大片塵煙。
再後來幻聽也來了,恍惚間聽見鐵馬嗒嗒而來,排山倒海之勢,刀鋒呼嘯,如疾風驟雨,尖叫聲哀嚎聲乍起,人聲犬吠,刀兵相接。
餘光所至,一人一身玄衣黑甲端坐在馬上,說不出的雍容沉穩。察覺到他的目光,一雙純黑的眸子抬起,瞥了他一眼,隨即搭弓引箭,直衝著他過來。
射斷了繩子,他甚至連聲驚呼都沒發出來,急急下墜,正落到那人馬前。
一雙用金線繡著雙龍吐珠的長靴從馬上下來,站定在他身前。他自下而上看上去,穩穩跌入那雙饒有趣味看著他的眼睛裡。
“這人我要了。”那人向後吩咐。
隨即轉身上馬,慢悠悠地駛離了這片血腥地。
那年,他十三歲,那人把他從地獄的深淵裡拉回來,把他帶離了那個地方。
無以為報,隻能生死相隨。
蘇岑望著那雙淺淡的眸子,眼裡多了幾分敬佩之情,奴隸堆裡出來的孩子,彆人尚未開蒙之期,他便早已在生死邊緣打過了好幾個滾,所幸心智未被蒙塵,仍懂知恩圖報。
祁林緩了片刻,才道“當年的捕魚兒海,不是爺讓我們去的,是我們自己求來的。”
“嗯?”蘇岑抬頭。
“漢人是看不上我們突厥人的,在這裡是,在漠北也是。”
蘇岑微微皺了皺眉。
“我們殺敵,他們笑我們屠戮同族,凶殘血腥,我們留情,他們又道我們忘恩負義,是喂不熟的白眼狼。在軍隊裡,一個突厥人可以隨意欺辱,因為他們知道我們不敢反抗,漢人違反軍紀頂多是一頓杖刑,但突厥人,會死。”
“若不是有爺護著,隻怕我也活不到現在。但爺能護我們一時,卻護不了我們始終。爺養著我們已是犯了忌諱,幾十萬漢人將士的心不能寒,爺要顧全大局,有些事上不得不有所偏倚。”
蘇岑心下暗驚,當初隻道寧親王獨斷專行,從來不把旁人放在眼裡,沒想到卻也是心思如發,治理三軍靠的不是一意孤行,這人也有過自己的求而不得,想護而不能護。
“既然我們不能立德,那便立威,不求漢人敬我們,那便要他們怕我們。”
“所以你們進了捕魚兒海?”
“爺從來沒發過話要我們非得乾什麼,是我們自己決意要去的。漢人不敢乾的事我們來乾,漢人做不成的事我們來做。一百五十人,隻回來了二十人,但從此以後再也沒有突厥人被欺辱,圖朵三衛再也無人敢惹。”
蘇岑靜默,用一百三十人的鮮血鋪成的路,回來的二十人也都是手上粘滿了同族人的血,不成功便成仁,為了有一席立足之地需要生生用活人的鮮血獻祭。
他們到底是什麼人?到底是從捕魚兒海回來的,還是從地獄回來的?
“所以剛回京的時候也是……”
當年寧親王率圖朵三衛回京,朝中有心之人早就打算借題發揮,打狗順便給主人個下馬威。正巧祁林一身胡刀戎裝,把小天子直接嚇哭在朝堂上,沒等彆人發話,李釋二話沒說罰了五十庭杖。錯筋斷骨的庭杖,五十杖足以要人性命,可這人行完刑竟自己走回了興慶宮。那日長安城裡的人都看見,一人從宮裡出來,全身浴血,卻走的沉穩挺拔,不帶一步凝滯,一時成為長安城茶樓酒館的談資,驚為天人。
祁林聽明白了蘇岑說的是什麼,點點頭,“是爺故意安排的,爺在邊關待了多年,當時朝中勢力薄弱,爺需要立威,我們也需要立命。”
“你就沒想過自己走不回去?”
祁林往後一靠,眯眼看著篷頂紗幔,“當日我吃了小還丹,鎖了全身經脈,可閉一時痛覺。”
鎖了經脈,雖能麻痹一時,事後且不說疏通時針紮般刺痛,鎖住的痛覺也會決堤而來,足以將人淹沒。
“那後來呢?”
“後來……”祁林微微一忖,“後來爺用續命金丹幫我吊了三天,耗了興慶宮大半個藥庫。”
蘇岑想起當日引路的太監提起祁林時的神情,雖鄙夷,卻又有幾分忌憚,想必也是當日被威懾住了。
“所以,爺也不是無所不能,在這長安城裡沒有什麼是理所當然與生俱來的,”祁林輕輕摩挲一截指骨,“你父母兄長可還健在?”
“嗯?”蘇岑微微一愣,“都在。”
“待你可好?”
“……好。”
“所以你不知道父子離心兄弟離德是什麼滋味,沒經曆過陰謀暗算,沒失去過至親至愛。當年太宗皇帝駕崩時突厥突然起犯,爺被困在邊關都沒趕上最後一麵。溫小姐過府幾年,爺怕朝中風雲牽連了她,從沒碰過溫小姐一絲一毫,人卻還是莫名就死了。先帝仙逝時確實留下了一道聖旨,說小天子若無德,可取而代之,卻也在殿外布下了天羅地網,爺若真拿著聖旨出來了,當即便會血灑含元殿前。你道他高高在上萬人敬仰,太宗皇帝留有十四子,為什麼偏偏是他高高在上你想過嗎?”
蘇岑愣在原處。
自己拿一條人命喝責他,卻不知那人手裡握過上萬人的性命,道他不懂父子羈絆之情,他卻得防著至親之人的猜忌算計,一步一步走到如今,灑了一路淋漓的鮮血。
蘇岑不由摸了摸自己喉骨,自己如今還活著倒真是全憑著那位寧親王難得的好脾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