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繡過這一樣,”曹二叔掂了掂煙袋子,樂了,“十個手指都刺腫了,從此再也不碰針線了。”
蘇岑跟著笑,初升的陽光打在側臉上,細微的毛孔清晰可見,眉骨挺直,眼角微彎,頗為惹眼。曹二叔愣了愣神,漸漸斂了笑,這人已不是當初和他們共患難的那個青年人,他們之間隔著天塹般的差距,不見得還有能一起談笑的資本。
蘇岑像是看穿了他的想法,笑意漸退,慢慢喝著粥,不鹹不淡地開口“昨天有人在這兒給兩個孩子下了迷藥。”
曹二叔看著並無吃驚之態,點了點頭“我下的。”
“為什麼?”
曹二叔把那個繡著小人兒的煙袋拿下來,掏了兩片煙葉出來,一邊裝填一邊回道“兩個娃娃受了驚嚇,我想讓他們好好睡一覺。”頓了頓又道“言多必失,我也不想他們惹禍上身。”
蘇岑點點頭,表示理解,民間有句俗話,叫“生不入官府,死不下地獄”,很多人都不喜歡跟官府打交道,說多了還可能被凶手記掛上,平白招惹是非。
“兩個娃娃無父無母,從小相依為命一起長大,頑劣是頑劣了些,以前在曹村也做過不少混賬事,但都沒有壞心,”曹二叔把煙鬥伸到灶邊點燃了,“給大人添了麻煩還望大人不要跟他們計較。”
“不麻煩,”蘇岑搖頭道,“他們幫我破案,我自然會保護他們的安全……”
曹二叔搖搖頭打斷他,“虎子成熟一些,但畢竟還是個孩子,有些時候說話做事欠妥當,大人多擔待。二丫就是個直腸子,沒什麼心計,心裡有啥從臉上就能看出來。倆娃娃日後若真能將就著一起過也就算了,要是換了彆人,我怕她以後被人欺負。”
“出什麼事了?”蘇岑皺了皺眉,他沒由來覺得曹二叔像在交代後事,有什麼隱隱欲現,他一時又抓不住。
“我老嘍,”曹二叔悠悠咂了口煙,“沒幾年活頭了,隻怕是看不見他們長大成人了,曹村好歹救過大人的性命,我想托老向大人討個人情,日後能不能幫我照看兩個娃娃。”
蘇岑看著那雙眼睛,一瞬間好像有了遲暮之態,愣了一會兒竟鬼使神差地點了點頭。
曹二叔滿臉的皺紋都伸展開來,釋懷一笑,端著他那煙杆子慢悠悠出了粥棚。
蘇岑追著曹二叔的背影直至消失不見,半晌才收了視線繼續喝粥,一抬頭正對上桌角一小撮煙灰,心裡沒由來抽|動了幾下。
午後毫無征兆的變了天,濃濃的烏雲積聚,從遙遠的天邊慢慢壓到棲鳳山山頂上。山雨欲來風滿樓,山裡的邪風一陣陣吹的行宮裡的窗紗帷幔滿天飛舞,好不容易關上的窗子也被吹的窸窸窣窣作響。
又得是一場大雨。
行宮裡的百姓都不由心裡一緊,好不容易晴了幾天,洪水剛有要退的趨勢,這一下又不知要下幾天,這種流離失所的日子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到頭。
官差們都忙著到處找山石,壘的高高的擋在行宮外圍,在山上最怕遇到山洪暴發的情況,雖說行宮選址已經儘可能避開了山溝溪流,卻也得做足了準備,不至於到時候束手無策。
蘇岑跟著李釋巡察了一圈,確保內內外外萬無一失,再順便安撫百姓,穩定民心。狂勁的疾風吹的衣袍翻飛,眼看著大雨將至,李釋讓蘇岑先往回撤。
寧親王要與民同在,蘇岑自然不肯走,執拗地站在風裡與他對視,飛沙走石間眼皮尚且睜不開,那雙眼睛卻像是釘在了他身上,不肯移開分毫。
在第一滴雨落下之前,李釋不由分說地把外袍罩在蘇岑頭上,把人往後一推,吩咐身邊的侍衛把人送走了。
蘇岑眼睜睜看著李釋的身影沒進大雨裡,一旁的侍衛不好對他強拖硬拽,卻也不讓他前進一步。蘇岑狠狠剜了那背影一眼,扭頭走了。
蘇岑沒回李釋的寢宮,也沒回自己房裡,而是徑直去了書房,他總覺得有些東西已經呼之欲出,卻又差那一條線把線索都連起來。既然李釋不肯休息,那他也不想獨守空房,還不如過來再把證據串一串。
結果剛一開門蘇岑就惱了,靠近書桌的一張窗子沒關,書籍紙張被吹的到處都是,還進來好些雨水,遍地狼藉。
把書房值守的下人叫進來訓斥一番,下人小聲辯解一句“我明明關了啊”,一抬頭看著大人冷峻的臉色,當即大氣也不敢出了。
蘇岑關了窗,冷著臉收拾書房,被吹落的除了一些無用的雜書,還有當日黃緬帶來的那些證據,如若不然他也不至於這麼著急上火。
下人有些為難地蹲在窗邊,“大,大人,這個好像……碎了。”
“什麼碎了?”蘇岑皺眉過去,一眼就看見這正是徐州用來交接那五十萬兩的文書,由於靠近窗邊被雨水打濕,紙上的墨跡暈染,文字與官印銜接處甚至出現了斷裂。
蘇岑眉頭緊皺,這是頂頂重要的證據,如今眼看著拿都拿不起來了,還怎麼用?
彆無他法,隻能先原地烘乾了,之後再看看有沒有辦法修複。
“去拿蠟燭來。”蘇岑皺眉道。
下人心裡萬分愧疚,麻利地找來了蠟燭,本想著將功贖罪,蹲下來正準備靠上去,卻被蘇岑橫空接過蠟燭,揮揮手將他打發了。
火焰高度得適當,既要借到火焰的溫度,不能引燃了紙張,還得小心不能讓蠟油滴到紙上,這是個精細活兒,交給彆人做他不放心。
蘇岑小心翼翼半跪在地上等烘乾,借著火光斟酌受損的地方,本想著看看有沒有辦法修複,不曾想這一看還看出了一些門道來。
“阿春!”蘇岑喚來下人,把蠟燭遞過去,自己整個人伏了地上,近乎平視著那張薄紙。
片刻後蘇岑伸手過去,輕手輕腳地,竟從斷裂處往上,又揭下一層薄紙來。這紙不是碎了,而是本來就是兩層粘在一起的,遇水化膠,這才分離開來。
“怎麼會這樣?”阿春也瞪大了眼,無從想象兩張紙是如何天衣無縫銜接在一起的。
“我知道了,”蘇岑掌心托著上麵那層薄紙站起來,“我知道那五十萬兩是怎麼回事了,也知道那十萬兩到底去了哪裡了。”
身後突然響起清脆的掌聲,“時隔多日,蘇大人還是這麼聰明。”
蘇岑猛的轉身,心口一滯,“宋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