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這一輩子,季桓之心裡想,永遠不會看到一個完完全全幸福的人的臉的。
他正在做這種哲理性的思索,老天仿佛有意反對他的想法似的,他看到一個風韻猶存的中年女子向他走過來了。這時候熊廣泰剛離開他去找廚師,要囑咐幾句話。
季桓之注意到,朝自己走來的這個女子的臉,就像是一個完完全全幸福的人的臉,上麵少許不安的神情好似一片夏天的雲遮不住他的臉,仿佛隻是蒙上去的一層薄紗。
這正是我尋找的人,季桓之想,可是,她是誰?
季桓之正想著,那女子衝他招了招手。
“我?”
女子點點頭。
季桓之走過去,那女子叫他和自己一同在一張長椅上坐下。
“你是季桓之季兄弟吧?”女子問。
“夫人知道我?”
女子告訴他“我就是熊二之妻,解小月了。”
“喔——原來是嫂子,失敬失敬!”季桓之連忙起身施禮。
“客氣了,”解小月叫他坐下,道“我過來叫你,是有事情想跟你說。”
“嫂嫂有何吩咐,儘管講就是了。”
解小月擺出一副嚴肅的麵孔,問季桓之“彆怪嫂嫂無禮,我就問你,你乾嘛來了?”
“我……來探望二哥呀,畢竟十幾年沒見了。”
“探望二哥?”解小月冷笑一聲道“你也知道十幾年沒見了,怎麼今個兒就突然來了呢?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你應當還在北鎮撫司當差。一個錦衣衛同知,便裝來到前錦衣衛百戶的家中,怎麼也不可能叫人不生疑慮呀。”
季桓之正在琢磨末尾那句雙重否定句的含義,解小月又繼續說了
“我可跟你講。我們家熊二這些年本本分分地經營魚塘、馬場還有酒窖,每一文錢都是乾乾淨淨的,彆看掙得多,那都是辛苦錢。更何況他現在已經不是官了,隻是個普普通通的商人,你們這些廠衛的走狗,少打他的主意!”
季桓之被一通訓斥,由衷地替自己感到無辜。他等解小月臉色好看了一些,才賠笑道“嫂嫂,我怎麼敢打二哥的主意?再說了,我此行來的確是探望二哥,跟他敘敘舊罷了。”
“敘舊?敘舊能敘到手舞足蹈,打碎了一摞碟子?”
“啊?”季桓之不知道,熊廣泰走進廚房視察的時候,由於實在控製不住心中激動的情緒,摔碎了一大摞碟子,還哈哈傻笑。“也許是二哥想到過去那些令他印象深刻的事情了。”
“印象深刻,”解小月再次冷笑,“一次朝鮮、兩次日本,邪教兩輪,我們家熊二也沒當多少年差,就替朝廷出生入死多少回了?每一次我不是擔驚受怕、寢食難安?你來找你哥哥敘舊就敘舊,彆動那些歪腦筋!”
出生入死?季桓之心說二哥每次都運氣奇佳,彆說出生入死了,身上蹭破了皮都沒有過,最後還總能以最小的代價撈到相對來說最大的好處。至於我,就沒那麼好的運氣了!他又想起了身上的幾處永久性創傷。
季桓之稍作思考,對解小月說“嫂子儘管放心,我不為彆的,隻是來找二哥聚一聚,不會停留太久的。”
“不會停留太久?”解小月問,她的臉又恢複了以往那樣寧靜的神色,像一朵盛開的芍藥。
“回嫂嫂的話,我今明兩天就走。”季桓之說。
“那好吧,”解小月說,“也彆太匆忙,再留一晚上,養足了精神再走。”
季桓之恭恭敬敬送走了嫂嫂,待解小月的身影轉過拐角消失以後,感到一陣內疚,雖然他的心腸很硬。他並不懊梅把熊廣泰帶上一條身家性命都會受到危險的道路上去,因為熊廣泰為了封妻蔭子是心甘情願冒這些險的。可是解小月隻希望安安穩穩待在家裡,相夫教子,除此以外就沒有其他要求了,現在要把她從生活富裕的舒服日子中拉出來,豈不太殘忍了嗎?這個想法始終糾纏住他,一直到熊廣泰走進來。
“吃飯啦!”熊廣泰說。
“怎麼,吃飯啦?”季桓之說,“現在什麼時辰?”
“已經過午時了。”
“二哥的宅子真是天宮一樣,在這兒會忘記了時辰。我跟你走,不過我不餓。”
“走吧,雖然一個人不能老吃東西,可是卻能一直喝酒,這可是大哥的格言——是我老家的親大哥,我一感到無聊,就認識到這句格言真是千真萬確。”
天性外加不勝酒力的體質使季桓之一直節製喝酒,不過,他儘他一切可能來接受主人的好意。
季桓之一麵看著熊廣泰又吃又喝,自己也竭力喝一點,一麵心裡又想到嫂子,特彆是因為解小月不時地叫人送上一瓶瓶年代長久的好酒,表達她對兄弟的感激之情,他更加感到有些對不起嫂子。
在吃飯後點心的時候,熊廣泰叫長工們退下,隻剩下他們倆和解小月在一起。
“四弟,”熊廣泰問,“咱們什麼時候出發呀,我都快等不及了?”
這對季桓之真是當頭一棒,他已經看到嫂子的親切的笑容變成憤怒的怪相。
“呃……”季桓之支支吾吾“二哥你這話怎麼說的?”
“什麼怎麼說的?你來喊我去京師辦大事,現在反倒問我話怎麼說的?”
因為注意到解小月正用令人不適的目光瞪著自己,季桓之開始用手指在桌子上敲著拍子,好掩飾他內心的不安。
“當家的,你喝多了,”解小月拍拍熊廣泰的胳膊,叫他放下酒盞。
熊廣泰就像根木頭樁子一樣愣住了整整一分的時間。
他是喝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