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他又問了一遍“樂無涯說,他是什麼”
這句話對向來以君子麵目示人的項知是來說,很不尋常。
因為他甚至忘了要裝腔作勢地稱呼樂無涯一聲老師。
“斷袖。”張雲硬著頭皮,咬牙回道,“樂無涯說,他是斷袖。”
兄弟二人的雙手在袖中不約而同地攥緊。
項知節閉上了雙眼。
項知是的呼吸變得深重。
周圍一時靜寂,唯餘風雪陣陣,輕巧地卷走了一腔不可言說的心事。
五百裡之外,大虞與景族的邊境和談正在進行。
此次和談關乎休戰,看似是個重大議題,實際上推進得異常順利。
原因很簡單兩邊都沒錢了,亟需休養生息。
既然大家止息兵戈的意願都強,因此和談成了按部就班的走過場。
白日的和談過後,晚上便是宴飲歌舞,觥籌交錯。
此次和談團的使團長、定遠將軍之子裴鳴岐對美豔的景族舞姬並不感興趣。
他用指尖蘸著酒水,無意識地在桌麵上勾勒著一條回上京的路線圖。
樂無涯的斬期,該在明日。
他結束了這次邊境和談,日夜兼程、不眠不休地趕回京去,也趕不上他的斬刑。
他的死又有什麼可看的
裴鳴岐心煩意亂,一把抹去桌子上的酒水,攥緊手掌,眉尖蹙起,耳畔卻不合時宜地響起了樂無涯那清朗的少年音“嗨”
他扭過臉去,看到的不是異國華彩繽紛的王宮殿宇,而是青牆黛瓦上一張青蔥的少年麵孔。
對方高高揚起了酒壺,順便將一條腿跨過了牆“小鳳凰一起來喝酒啊”
裴鳴岐一眨眼睛,隔著遙遠的時空無聲地回應他死烏鴉。
你為何會淪落至此
若是沒有發生那件事
思及此,他目色一沉,看向了上位的景族首領赫連徹。
景族盛產美人,但赫連徹絕不屬此列。
他有一半的衍族血脈,天生一副高大身量,由於是在馬背上得到的尊位,他自有一番戰火鮮血淬煉出的英武威嚴,不苟言笑,坐姿筆挺,絲毫不掩通身精悍的武人氣度。
唯一讓他看上去有幾分美人色彩的,是他一頭長而蓬鬆的卷發裡用紫檀珠編出的一條細長的小辮子。
這點倒是與樂無涯很像。
他那一頭卷毛向來難打理,索性就毫無規矩地散著,還是裴鳴岐自己看不下去,找了把小梳子,把他按在鏡子前,一點點對付他的頭發。
“小鳳凰你快點啊。”耳畔又是故人的聲音,懶洋洋的,和他本人一模一樣,“梳完了我們出去玩”
他的漫想被一陣有力的腳步聲打斷。
回神後,裴鳴岐覺得自己當真可笑怎會這樣頻繁地想起樂無涯來
他與自己,早已不是同路人。
但他的死,確實沒什麼好看的。
裴鳴岐攥緊了酒杯。
所以,他冒了天下之大不韙,一定要救他出來。
今日晚上,樂無涯將“暴斃而亡”。
他已經疏通好了關節,到時候,裴鳴岐會把他帶回來,關在後院裡,押著他把病養好。
旁人一直說他有病,裴鳴岐卻不大信,因為實在是見慣了他活力蓬勃、生機盎然的樣子。
他多會爬高登牆多會弓馬騎射
裴鳴岐至今都不能忘懷,樂無涯少年時一手建起的天狼營在冬日雪野上肆意馳騁的景象。
樂無涯宛如頭狼,呼嘯著,帶著一群勇武的兵士,金盔白馬,縱橫穿插,宛如奔流入雪海。
即使後來生分了,裴鳴岐偶爾還是會夢到他揪自己盔纓的樣子、來爬自家的牆頭的樣子。
他那時候笑得又野又漂亮。
中斷了想象,裴鳴岐舉起酒杯,轉頭看向那匆匆上殿的、斥候打扮的景族人。
來人顯然是長途奔襲而來,卻殊無倦意,反倒是興奮異常,將一個扶胸跪禮行得異常鏗鏘,單膝叩在石板上,濺起一片仆仆風塵“王上,上京有重要消息”
赫連徹的聲音沉鬱漠然“何事”
這兵士目色帶光,字字清晰地回稟“回君上,那樂無涯已於昨夜病死牢獄了”
裴鳴岐霍然起身,手裡的酒杯傾覆,直落到桌麵上。
他與樂無涯約定好的不是今日嗎
見裴鳴岐反應如此過激,副使團長的臉都綠了。
這可是外交場合
少將軍饒是和樂無涯再交好,那也是過去的事情了,怎可當著外族人的麵這般失態
在副將心急如焚時,一個低沉中帶了點顫抖的聲音從上位傳來“再說一遍。”
副使團長啊
那興衝衝的兵士也蒙了。
據他所知,君上與那樂無涯曾有不解之怨,血海之仇。
他本以為自己是在報喜。
兵士剛剛詫異地抬起半個腦袋,就見一張桌案向他劈麵飛來
平素如龍一樣威嚴漠然的赫連徹從珠簾內快步而出,眼裡的陰影如洪水一樣漫開。
他推開桌案的手控製不住地發著顫“再說一遍。”
樂無涯本人其實並不關心他的身後事如何。
用腳趾頭想也知道是要被人罵爛了。
他死前尋思來尋思去,還是覺得虧。
他生平最擅算計,還沒做過這麼大的蝕本生意。
於是他靈機一動,決定用一個“斷袖”的名聲綁著皇帝老兒。
這人最愛清名,自己這一壯舉,足可延綿萬代,惡心他生生世世。
樂無涯唯一的遺憾,是他還沒來得及聽到小年夜的打更聲,人就要沒了。
他本來還想堅持一天的。
他最好的學生知節說過,他隻要再堅持一天,他能勸得皇帝老兒在節前不殺他。
知是那小兔崽子也說,他活過這個小年夜,就還有生路。
小鳳凰更是叫人頭疼。
平時看上去那麼忠直的一個崽,居然想得出讓他在圜獄假死的奇招,也不看看這裡原本是誰的地盤,假死豈有那麼容易。
他又一次辜負了所有人,可這次真不能怪他。
他已經很努力地活下去了。
無奈天不予也。
樂無涯清楚,自己一身傷病,又多思多慮,死得早應當應分。
但他早已習慣思考,死前仍然不改多年惡習,想東想西。
因此,當他再度睜開眼時,出於習慣,在幾瞬之間便迅速恢複了思考能力
這哪兒
這裡當然不可能是圜獄。
他所在之處,是一間挺古樸規整的內宅廳堂,大門緊閉,紅燭高燒,喜慶得宛如洞房,明豔得帶了幾分詭異,以至於牆上皆是光怪陸離的燭火倒影。
頸部傳來陣陣疼痛。
樂無涯強忍著呼吸不暢的窒息感,搖晃著站了起來。
從逐漸舒展開的高挑身量,樂無涯判斷,自己就算轉世,也絕不是規規矩矩地投了胎。
好容易站起身來,樂無涯又是一陣頭暈目眩,站立不穩,向前倒去。
一隻手突兀地從旁側探出,攙扶住了他的手臂。
樂無涯眨了眨眼。
倘若他沒看錯的話,那手臂是半透明的。
他抬起頭來,餘光瞥見了屋內的一麵銅鏡。
鏡中明明隻有自己一個人。
樂無涯想,不至於吧。
他活著的時候的確是挺缺德的,就連死的時候都想方設法地臟了皇帝老兒一把。
可平白奪去無辜之人的肉身,那可是缺了大德了。
好在他眼前的人比他更困惑“這”
此人一發聲,樂無涯便一眼瞧出,這是個老實人。
樂無涯作為資深奸臣,最愛的就是老實人。
他索性先聲奪人,馬上擺出清澈無辜的麵孔“這是何地你是何人”
樂無涯向來唱念做打,最是會演,神色是真切的困惑,順便把此人此地打量了個遍。
外麵已是夜色幢幢,自己卻是一身嚴謹官服,鸂鶒繡、銀革帶、藥玉佩、三色綬帶,典型的本朝七品文官的打扮。
穿得這樣莊重,參加上京五年一輪的朝覲考課都算儀容合格了。
這大晚上的,他作此打扮,意欲何為
樂無涯心有猜想,仰頭看向房梁。
那裡懸掛著一條白綾,一頭緊縛在椽子上,另一頭滑脫了,在半空微微搖蕩。
旁側的小桌上,攤放著一本奏折,上麵那筆簪花小楷,是上一世的樂無涯最羨慕的規整漂亮。
然而,那一筆一劃,皆為朱砂所寫,不像是什麼正經奏折。
樂無涯眉頭微蹙。
眼前原主剛要開口,樂無涯便打斷了他“你自尋死路,是有冤要訴,意達天聽”
原主張了張嘴。
他能做到七品知縣,自然不難發現,這個不期而至、占據了他身體的遊魂絕非白丁,且見識不凡。
困惑不安間,他乖巧作答“是。”
樂無涯皺眉。
皺眉並不是因為這小子要死諫。
人活一世,總會碰上些難解之事,受些冤屈。
此人官至七品,雖然是個芝麻小官,可無緣無故地在任上一脖子吊死,上麵也不可能不派人來查。
到那時,他蒙受的冤屈或許可解。
從古至今,總有人用自己的命伸冤,這不足為奇。
可樂無涯就是覺得有哪裡不對勁。
他這人心重,隻要覺得不對,就非得當即想通不可。
樂無涯扯了扯衣領,殘存的窒息感叫他很不舒服。
他問“你叫什麼名字”
原主試探著答“我下官聞人約,字明恪。”
姓聞人
樂無涯心中疑雲愈濃“景族人”
原主點頭“是,下官的父親原是景族人”
問到這裡,樂無涯乍然意識到是哪裡不對了。
景族、奏折的格式、衣服的形製。
如此明顯的問題擺在這裡,他卻沒能即刻反應過來,可當真是被吊昏頭了
他懷著滿腔不妙的預感,問“聞人先生,如今是何年何月”
聞人約回先生,如今是大虞天定二十五年
樂無涯“”
完蛋,怎麼才過去四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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