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到這裡,錢太衝的酒醒了一半,立刻意識到此人並非亂闖,乃是有備而來。不覺起了戒心,道“學生不知道先生什麼意思……”
“錢先生,您來京師八個月,所為何來在下不必多言了。今日玉芳軒召對,先生大誌可遂,可喜可賀呀。”
這下,錢太衝喝下去的酒化作冷汗,瞬間從脊背上冒了出去,原本微醺之感消散的一乾二淨。厲聲道“你是何人?!”言罷,就想去摸背後的寶劍。
“錢先生,莫要慌張。”青年人微笑道,“在下來此並無惡意。隻是有些事情,想與先生共議。”
錢太衝腦子轉得飛快,他今日剛和皇帝召對過,晚上此人就知曉了,顯然不是一般人物,搞不好還是廠衛中人,又擬或是中官貴人?
“這與閣下何乾?”
“先生深諳髡情,朝廷日後用兵必有大用。隻是先生可曾想過,當初王督伐髡賊,軍勢如何?”
“軍勢強盛。”
“髡賊當時可有今日之盛局?”
“遠不如今日。”
“既如此。朝廷用兵,先生何以為不會重蹈王督覆轍?”
這一問直指錢太衝的內心。他是和髡賊打過仗,在臨高待過兩年的人,當然知道今時不比往日。相比起數年前,髡賊更加強大,
當初區區一縣之地,幾千連鎧甲都沒有步卒,全殲了廣東官軍精銳二萬多人。如今他們已經進占兩廣,海上北到天津衛,南至廣州府,海麵上到處都飄揚著髡賊的旗幟,黑煙滾滾的艦隊如入無人之境。
朝廷縱能動用十萬大軍,又能如何?
想到這裡,他頓時跌坐下去,眼前的美酒佳肴也變得索然無味。
他有些遲疑,又有些疑惑的抬起了頭,問道“先生說這些,有何用意?”
他腦海中忽然靈光一閃,顫聲道“莫非,莫非,莫非你是髡……賊!”
這一瞬間,在澄邁敗退時逃亡的惶恐,被俘時的恐懼,被押到臨高為苦役時的屈辱,見識到髡賊強大之後的震撼……統統浮了上來!
大約是看到了錢太衝目光裡的恐懼,來人微微一歎,道“在下不是髡賊,先生且放寬心。今日前來,有幾句腹心之言。”
“是,是,請賜教。”
“先生這待客……”
錢太衝這才回過神來,趕緊道“坐,請坐,恕罪恕罪。”
青年這才落座,他的舉止態度很是從容。見錢太衝依然有些魂不守舍,笑道“先生莫要疑心。在下與髡賊勢不兩立。隻是知道先生有攘髡之心,這才前來敘談。”
錢太衝這時才定下神來,擦了擦額頭冷汗,道“先生來得,實在太過突然……”
“京師中髡賊密探眼線遍布,在下不得不如此。”青年書生低聲道,“此間無外人,可與先生密談”
“不知先生台甫……”
“敝姓樂,”青年道,“當然,是假名。”
如此坦率倒是讓錢太衝一怔,隻聽對方繼續道“在下與髡賊算是老相識了。髡賊恨之入骨。不得不如此。”
錢太衝當即表示理解,再次問及來意。
“先生今日為皇上召對,說了許多髡賊的內情。皇上的意思,大概先生也是明白的。”
“是,皇上似有伐髡之意。”錢太衝道,“髡賊如今已成朝廷心腹大患,隻是朝廷諸公至今尚在懵懂之間,未曾看清大局!”
“先生說得不錯。隻是這伐髡之舉,萬萬使不得!”
錢太衝不解“即是心腹大患,為何使不得呢?髡賊盤踞兩廣,儘收兩廣錢糧人口,假以時日,其勢愈強。朝廷若是一味姑息,將來髡賊豈不是勢不可擋……”
“先生說得不錯。隻是官軍伐髨十死無生!朝廷如今還有多少錢糧人馬,能經得起如此挫敗?精銳一失,流寇東虜趁勢再起,朝廷又到何處去籌措錢糧,再練兵馬?”
錢太衝一時語塞,以他的經曆見識,自然無法說朝廷必勝。但是心理上還是很抵觸官兵必敗的結局。躊躇道“不至於此吧?”
再一想,朝廷從王尊德兵敗澄邁起到如今。四處生火,八方冒煙,不算小股流寇暴民,隻中原的流寇、西南的土司、關外的建州,幾乎無日不在打仗,還能剩下多少精兵。如果在廣東戰敗,從各處抽調來的精銳折損一空,接下來的局麵可想而知。
想到此處,他不禁呆住了,喃喃道“伐髨是敗,守禦亦是敗,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