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姨媽瞠目:“多少?”不待王夫人開口,薛姨媽就抱屈道:“姐姐也知我家如今一年不如一年,皇商底子沒了,四下營生沒了庇護,那掌櫃又多是奸滑的,當日若不是將營生發賣了,如今說不得還要大饑荒呢。
先前姐姐借去了五萬兩,這會子我哪裡還有這般多銀錢?”
王夫人道:“我也知你不易,”說話間看向寶姐姐道:“你什麼心思我能不知?如今實在遇到難處了,這窟窿說不得就要添上。來日等寶釵過了門,我上了年歲還不是由著寶釵來掌家?”
聽得王夫人總算吐了口,薛姨媽卻思了半晌,搖頭道:“姐姐,實在挪騰不出。”
王夫人就道:“你那兒媳不是還有不少嫁妝?”
“嚇!”薛姨媽道:“那夏金桂豈是個省心的?此前挪騰了一些,她足足鬨騰了數月,連文龍的侍妾碧蓮都給打了個半死,如今還靠著人參來吊命。若再挪騰銀錢,說不得我與寶釵都被她還作死了!”
寶釵在一旁道:“姨娘也彆急,儉四哥家資千萬,何曾看得上這點兒銀錢?姨娘與儉四哥好生商議了,說不得此事還有緩和的餘地。”
王夫人隻一個勁兒搖頭道:“那姓李的是個小肚雞腸的,心下老早就恨死了我,如今得了把柄,哪裡肯善罷甘休?”
薛姨媽就道:“老太太也鬆了口,我看姐姐不妨與老太太商議商議。”
王夫人又是搖頭不已。方才那情形,賈母顯是對她與寶玉生了厭嫌,不然怎會說出那般話來?
若去求肯老太太,說不得老太太會任憑姓李的磋磨她一番,臨了方才會出麵做好人。
此事,寶釵忽而說道:“素日裡也不曾聽林妹妹提起隨行的銀子,沒準兒儉四哥並不知此事呢?”
王夫人道:“寶釵如何這會子還不明白?大姑娘如今為賢德妃,咱們家又是公府,聖人下旨賜婚,總要給一些顏麵。此番卻不漏風聲,猝然下旨,說不得當日林如海所上奏疏求肯的便是將黛玉嫁與姓李的。
姓李的又去了幾回揚州,以林如海的性子,又怎會不告知內中詳情?”
薛姨媽與寶釵對視一眼,頓時沒了主意。
王夫人扶著額頭歎息道:“為今之計,隻有一口咬死了錯在姓李的與黛玉身上,如此才可拖延一二。”
正待此時,彩雲快步入內回話道:“太太,平兒姑娘說,璉二爺領著林姑娘身邊兒的衛嬤嬤來家了。”
王夫人撐起身形來道:“這會子也顧不得臉麵了,先看看那女官說些什麼。”
……………………………………………………
馬車轔轔而行,車中李惟儉思量著過會子如何與賈家分說。這賜婚一事,背後緣由怕是要他自己個兒背下了,不好推脫在林如海身上。
一則賈母與黛玉祖孫情深,不好因此鬨得生分了;二則,老太太又是個明事理的,就算李惟儉甘願認下,想來老太太過後也能思忖出緣由。
正思量著,忽而聽得馬蹄聲漸近,繼而丁如峰的聲音傳來道:“老爺,王家兄弟情形,小的尋人掃聽出一樁事來。”
李惟儉吩咐道:“進來說話。”
“是。”馬車一沉,繼而簾櫳挑開,丁如鬆躬身入得內中,再一旁落座了說道:“老爺可知慧紋?”
“慧紋?”
丁如峰道:“又名慧繡,說是二十年前姑蘇有個叫慧娘的女子,因她亦是書香宦門之家,原精於書畫,不過偶然繡一兩件針線作耍,並非市賣之物。
凡所繡之花卉,皆仿的是唐、宋、元、明各名家的折枝花卉,故其格式配色皆從雅,本來非一味濃豔匠工可比。
每一枝花側,皆用古人題此花之舊句,或詩或歌不一,皆用黑絨繡出草字來,且字跡勾踢、轉折、輕重、連斷,皆與筆草無異,亦不比市繡字跡,板強可恨。
此女不仗此技獲利,所以天下雖知,得者甚少,凡世宦富貴之家,無此物者甚多,當今便稱為“慧繡”。
偏這慧娘命夭,十八歲便死了,如今竟不能再得一件的了。凡所有之家,縱有一兩件,皆珍藏不用。有那一乾翰林文魔先生們,因深惜“慧繡”之佳,便說這“繡”字不能儘其妙,這樣筆跡說一“繡”字,反似乎唐突了,大家商議了,將“繡”字便隱去,換了一個“紋”字,所以如今都稱為“慧紋”。”
李惟儉笑道:“哪裡學的舌?此話從你嘴裡說出來怪模怪樣。”
丁如峰道:“小的誦讀了好半晌方才記下。”頓了頓,說起正事道:“說城南有一孫家,早年便得了慧紋炕屏,等閒不舍得與客人觀量,非得是貴客才會展示一二。孫家子弟浪蕩,不知如何與王、王仁結識了,這二人聽聞孫家有慧紋炕屏,便要強索。
孫家不肯,王便與推官傅試勾連,胡亂尋了個罪名,將孫家之主關押在牢,其後這二人又上門威逼,這才將那炕屏強索了去。”
怎麼這裡頭還有傅試的事兒?李惟儉聽著蹙眉不已。
丁如峰又道:“那孫家主出得樊籠,聽聞炕屏到底被強索了去,頓時氣得纏綿病榻,不多時便一命嗚呼。如今孫家小女兒為父鳴冤,聽說臘月裡攔了推官車架,那新任推官畏懼王家聲勢,因是隻說查無實據,將孫家女打發了回去。如今又有衙役每日家盯著此女,防著其敲登聞鼓。”
李惟儉右手輕輕敲擊車廂,過得須臾才道:“打發人看好了孫家女,聽說王子騰這幾日便要離京,隻等王子騰一走,咱們就給王家上上眼藥。”
“是。”
丁如峰應下,躬身退出車廂。
李惟儉與順天府尹算是忘年交,有其做推手,這案子就算要不了王、王仁性命,也得讓其灰頭土臉。
至於那傅試,如今還每月一封書信,讓傅秋芳求了李惟儉免了其罪過,最好是官複原職。
李惟儉料定,那傅試此時已成了癡心瘋,留著怕是隻能牽連傅秋芳與即將落生的孩兒。既如此,那這便宜大舅哥是生是死,又與他李惟儉何乾?
拿定心思,抬眼便見家門近在眼前。榮府門子瞥見車架,緊忙上來與丁如鬆說了一番話,丁如鬆這才兜轉馬首與李惟儉道:“老爺,榮府門子得了吩咐,說是老太太請老爺過去一趟。”
李惟儉頷首道:“不忙,待我換過衣裳再去。”
車駕入得伯府,李惟儉一路到得東路院正房,此時一應姬妾俱在,許是方才還在商議著什麼,眼見李惟儉到來紛紛起身相迎。
傅秋芳憂心道:“老爺可知賜婚旨意下了?”
李惟儉笑道:“戴公公頭一遭先來的武備院。”
錯非許以重利,戴權哪裡會不曾查明黛玉在不在就宣旨?
“那……想來老爺有了完全之策,妾身倒是平白擔心了。”
寶琴也道:“我就說四哥哥算定了的,說不得林姐姐此番就在胡大人家中不走了。”
李惟儉笑著點了下寶琴額頭:“小機靈鬼。”當即伸展臂膀道:“晴雯,為我更衣。”
晴雯趕忙過來為李惟儉褪去衣裳,李惟儉又入得內中換了一身常服。出來便見寶琴湊上前道:“四哥哥,不如我隨著四哥哥一道兒去吧。若是計較起來,好歹也有個幫腔的。”
李惟儉樂道:“我如今底氣十足,哪裡用你幫腔?好生在家待著吧,我去去就來。”
當下李惟儉重新披了貂裘大氅,大步流星自會芳園進了大觀園,又往賈母院兒而去。
自後院兒繞出來,有丫鬟眼尖報了一聲兒,那大丫鬟鴛鴦忙不迭的迎了上來。
“儉四爺!”匆匆見了禮,鴛鴦這會子顧不得許多,壓低聲音飛速道:“衛嬤嬤在內中,老太太沒說什麼,倒是太太鬨了,一直數落著林姑娘的不是。也,也說了四爺的不是。”
李惟儉略略頓足,扭頭觀量鴛鴦。鴛鴦與其對視一樣,緊忙垂下眼簾來。李惟儉低聲道:“多謝,你往後仔細照料著雲妹妹就好。”
鴛鴦頓時霞飛雙頰,情知必是李惟儉知曉了其認了湘雲做主母之事,當下不好再多言,隻低聲囑咐道:“儉四爺留心,多與老太太說些好話,想來也不能有什麼間隙。”
李惟儉笑而不語,鴛鴦囿於賈家,隻怕還不知自己今時今日的位份,早就不是賈家能壓得住的了。
他也不說話,過抱廈轉過屏風入得內中,鴛鴦緊忙上前回話道:“老太太、太太,儉四爺來了。”
李惟儉入內一掃量,便見賈母蹙眉不已,王夫人陰沉著一張臉,衛菅毓不鹹不淡坐在下首,此時也起身來迎;陪坐的王熙鳳看將過來,目光中滿是……欽佩?又有探春、惜春兩個好奇觀量過來。
與兩個小姑娘笑了笑,李惟儉拱手道:“老太太,晚輩來了。這是怎麼了?瞧太太麵色不好,莫不是舊疾複發?晚輩剛好與王太醫有故,不如請了王太醫來觀量一二?”
王夫人咬牙道:“儉哥兒,你少拿風涼話來說我。我這般情形,還不是你做下的?”
賈母蹙眉道:“都是自家親戚,有話坐下好好說。儉哥兒,你快落座。”
李惟儉拱手謝過,撩開衣袍落座在鳳姐兒對向。
就聽王夫人不依不饒道:“再如何說,老太太也是黛玉的外祖母,這婚姻大事,哪兒有不經老太太,徑直就請了聖旨的?”
李惟儉說道:“這話若是老太太說的,晚輩自當賠罪道惱。可太太你說這話……隻怕有些不妥吧?”
王夫人惱道:“儉哥兒且說說,我為黛玉舅母,說這話有何不妥的?”
李惟儉冷笑一聲道:“好,我就當太太是真個兒犯了糊塗。那晚輩不妨明說了,我求了林妹妹一並瞞了此事數年,防著的是什麼,太太不清楚?”
王夫人這會子已然心虛,卻杵倔橫喪道:“自打黛玉來了家中,都是比照這寶玉的份例,有寶玉的,就有黛玉的,我這做舅母的可曾苛待過她?”
李惟儉冷聲道:“太太還真好意思說出口。這日常吃用自是不缺的,隻是林妹妹打小身子骨弱,須得時常用藥膳溫養,太太怎麼不說那藥膳是怎麼個情形?”
王夫人狡辯道:“還道是什麼,不過又拿藥膳說事兒。榮府雖家大業大,可那人參、燕窩,也不是想吃就吃,想有就有的。日常短了,我過後不是打發人去采買了?”
“非要讓我明說?”李惟儉冷聲道:“太太隻怕不是短了幾日,而是存心要養死林妹妹,如此才好吃絕戶吧?”
“你,休要胡說!”
此時就聽衛菅毓道:“太太什麼心思,榮府上下誰不知曉?素日裡對林姑娘從不曾有好臉色也就罷了,藥膳斷斷續續,時常便以次充好。錯非李伯爺時常打發了丫鬟來送藥膳,隻怕我們姑娘生生就要慪死了!”
李惟儉順勢便道:“太太為林妹妹舅母,既然不待見林妹妹,我請了聖旨娶了去豈不兩相便宜?何苦又在此時糾纏,莫非是因著些許醃臢銀錢?”
王夫人被懟得對視說不出話來,渾身哆嗦半晌,轉頭哭喪著與賈母求告:“老太太,你須得為兒媳做主啊!”
賈母歎息一聲,此時才道:“太太也是,你一個長輩,不知緣由便胡亂指摘。儉哥兒如今乃是一等伯,行事自有章法,又豈是你個內宅婦人可隨意指摘的?罷了,你且退下,我與儉哥兒好生說說話兒。”
“老太太——”
“還不快下去?”
王夫人咬了咬牙,隻得在丫鬟攙扶下往外行去,路過李惟儉身邊兒還惡狠狠剜了其一眼。
此時賈母又與衛菅毓道:“辛苦衛女官,女官不妨下去歇息,過會子我讓人駕車送你回去。探丫頭,你代我送送。”
衛菅毓起身道謝,也隨著探春、惜春退了下去。
賈母歎息一聲,朝著李惟儉招招手,李惟儉便起身湊到了賈母跟前兒。
賈母蹙眉說道:“如海……當日就防著太太起了歹心?也是,太太待玉兒如何,玉兒回了揚州總會與如海言說。如此行徑,也在情理之中。”
李惟儉沉吟著沒言語。
賈母狐疑瞥了其一眼,忽而恍然道:“是了,財帛動人心,險些忘了我那不爭氣的大兒子。”
李惟儉拱拱手道:“老太太也彆怪嶽丈,他就隻林妹妹一個獨女,再如何小心也不為過。”
賈母感歎道:“我老了,管不得家中事宜。如今這上上下下的管事兒的,不是太太的陪房,就是暗中投靠了太太,連打發去寶玉身邊兒的丫鬟,轉頭兒也與太太親近起來。
儉哥兒啊,你也莫要怪老太太我。我倒是有心看顧著玉兒,奈何實在是有心無力。”
李惟儉笑道:“錯非有老太太在,林妹妹哪裡還有命在?隻怕當日更換太醫不久,林妹妹便要被人養死了。”
賈母感歎道:“家門不幸,大兒媳原本是個溫良的,卻天不假年。後續的邢氏又是個糊塗的;二房這邊兒也不得好,隻存了歪心思來哄我。
儉哥兒啊,我原先還想著促成兩個玉兒姻緣,如此留在我身邊兒也能看顧著。如今玉兒既許了你,我總算也能放下心來。可憐我那女兒就這麼一個孩兒,儉哥兒往後須得多多擔待著。”
李惟儉趕忙道:“老太太哪兒的話?我與林妹妹彼此相知,來日就算我受了委屈,也斷不會讓林妹妹委屈了。”
“好好好。”賈母抹著眼淚道:“我如今隻求儉哥兒一樁事。來日……玉兒還是自榮府出嫁吧。儉哥兒總要給我老太太留些臉麵。”
李惟儉沉吟著道:“既如此,晚輩也將話說在頭裡。不拘林妹妹帶了多少銀錢來,總不能比我家中有錢。老太太也知晚輩情形,晚輩隻求著林妹妹平安無恙就好,那些許銀錢……還真就瞧不上眼。”
賈母頷首道:“好孩子,你就算想要,隻怕家中也給不起。我私下還留了些體己,預備著幾個姑娘與玉兒出嫁時,一人陪送一萬兩。儉哥兒也莫嫌少,總是老太太我一片心意。”
“是。”話都這般說了,李惟儉乾脆應了下來。
就聽賈母又道:“太太存著什麼心思,我心知肚明。儉哥兒放心,改明兒我便下了她掌家的差事。先前的確是我偏了心,這才鬨得家中不寧。如今赦兒去了,璉兒又承襲了家業,掌家之事再交給二房,怎麼都說不過去。不如交還給鳳哥兒。”
頓了頓,又道:“有鳳哥兒看顧著,總不會委屈了玉兒、李氏與蘭哥兒,儉哥兒可能放心?”
李惟儉肅容道:“二嫂子向來識大體,有其掌家自然妥帖。”
“好,那……咱們就說定了?”
李惟儉笑著頷首應下。
賈母又說道:“這玉兒的事兒了結了,儉哥兒不妨想想回頭兒如何與雲丫頭說吧。”
李惟儉正要開口,就聽外頭鴛鴦回話:“老太太,忠靖侯夫人登門求見。”
賈母瞥了李惟儉一眼,說道:“這倒好,不用你說了,能說上話的自己個兒就上了門。”
(李惟儉沒打完,還有後手。)
83中文網最新地址(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