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在此盤踞的潑皮,一哄而散。
應天府尹上了一道奏疏,表達了對棲霞渡口的擔憂。
朱棣接到了奏疏,看著又是爆炸,又是殺人,不禁皺眉:“京城三凶,又乾這些事了。朕恨不得將那三個混賬永遠關在刑部大牢裡。”
“陛下,聽說群情洶洶。”亦失哈道:“百官們鬨的比較凶,上元縣縣令周康還說要請辭。”
這棲霞渡口,隸屬於上元縣,而上元縣縣令的官聲,朱棣聽說不錯,是個敦厚的長者。
朱棣卻隻是道:“嗯,朕知道了。”
亦失哈不做聲了。
朱棣卻道:“你有話說?”
“奴婢在想,陛下讓張安世鎮棲霞渡口,或許……未必對張安世有好處。此地隸屬京縣轄下,許多人盯著,這不啻是令張安世得罪百官。陛下愛護張安世的話,可以令他在軍中行事。”
朱棣笑了笑,帶著幾許神秘道:“你隻知其一,不知其二,渡口是個好東西,以後你會懂。”
亦失哈道:“陛下聖明,既已有深意,那麼就是奴婢多嘴了。”
朱棣則是話鋒一轉,道:“科舉之事,太子那兒,預備得如何了?”
“太子殿下殫精竭慮,一直處置的極妥當。”
朱棣道:“你不必為他說話,到時鬨出事來,教你如何收場。”
亦失哈便忙拜下,道:“其實……其實……確實爭議不小,現如今,舉人們議論紛紛,外頭都是流言,南北的舉人……不少都……都有非議,奴婢擔心,等榜一放,怕又要出事。”
朱棣頷首:“靜觀其變吧。”
朱棣倒是此時想看看朱高熾的應變能力,能否果斷。
亦失哈乾笑道:“聽聞,國子學正義堂的監生也報考了。”
“那個……那個……”
“對,正是那顧成之孫。”
朱棣聽罷,大笑:“哈哈……這他娘的……也成嗎?”
“是可以的,監生本就與舉人功名相當,隻是正義堂……從未有人參加過考試罷了。”
朱棣又笑:“倒是其誌可嘉。”
見皇帝樂了,亦失哈也跟著樂。
…………
顧興祖所作的文章,其實已經越來越難了。
尤其是各種眼花繚亂的截題,幾乎已經到了變態的地步。
學習是痛苦的。
可是當一個人……學習到了廢寢忘食,甚至是麻木的地步。
顧興祖已經開始漸漸嘗到了一些甜頭了。
所謂苦儘甘來,便是這個道理。
當一個人將八股的各種做題法熟諳於心,又將四書五經,還有朱熹的集注,背的滾瓜爛熟。
還每日作著各種的截題,顧興祖居然開始滋生出了某些奇怪的爽感。
“痛快,痛快,我又寫完了一篇,哈哈……”顧興祖發狂大笑。
以至於守著他的張軏,眼睛有點直。
“這一題,還是有些容易了,不過我這文章,破的還差一點火候,以至於承題的時候……有些難以為繼,這樣容易的題,我竟還無法隨心所欲……”
他自責。
可隨即又抖擻精神道:“我再做一篇吧,將兩篇對照一下,看看哪一篇好。”
張軏忍不住摸摸他的腦袋,看看他有沒有什麼問題。
顧興祖卻不理會張軏,繼續揮毫潑墨。
幾個月的封閉訓練,最重要的是讓顧興祖完全拋開了外界的乾擾。
這幾個月很長很長,以至於顧興祖都忘掉了外頭的世界,在他現在的小世界裡,隻剩下了讀書,做文章。
在經曆過痛苦煎熬之後,現在的他,對於這些枯燥和煎熬已經滋生了免疫力。
人嘛,總是擅長於苦中作樂。
緊接著,朝廷開始放出了恩科的榜文,科舉的日期也已選定。
這是無數聚集於京城的舉人們普天同慶的日子,三年之期,到了。
可這對顧興祖而言,似乎沒有什麼影響。
他依舊還在作文章,偶爾挨揍。
到了距離會試最後一日的時候,張安世居然心善起來,放了顧興祖一日的假。
顧興祖回了家。
而此時,顧成憐愛地看著自己的孫子,心疼地抱了又抱之後,道:”讀書一定很辛苦吧,孫兒啊,今日阿爺帶你去玩玩,你想玩什麼?“
顧興祖卻是搖搖頭道:”我還有一道題沒破,此題太難,我不想玩,不破此題,我睡不著。”
顧成頓時身軀一震,他感覺自己已經有些不認得這個孫兒了。
“那……那你想吃啥?”
“吃什麼都可以……”顧興祖隨口道。
說著,他便一溜煙地回到自己在家裡的書齋,開始苦思冥想。
題目太難了,難到了楊士奇都覺得自己眼睛會瞎的地步。
因為科舉根本不可能出這樣的題,所以楊士奇覺得是在做無用功。
可顧興祖卻依舊心心念念。
他已經習慣了做題。
甚至感受到了做題的樂趣。
這一道題,號稱是三截題。
也就是說,是從四書五經裡摘抄出來的三個詞,組合起來。
就好像後世的作文一樣,一般的作文是我的爸爸。
可如果題目變成‘爸爸飛機吃席’呢?
可怕的是,這樣的題,你還要符合科舉所需的宗旨,你得將三者結合起來,最終寫出一篇滿紙仁義道德的文章。
並且要求八百字內,一個字不能多,一個字不能少。
楊士奇一度懷疑,張安世是個變態,隻是暫時沒找到證據。
可顧興祖……現在卻依舊在苦思冥想。
顧成不敢去打擾顧興祖。
隻是這鎮守貴族,上馬管兵,下馬馭民的一員勳臣,此時卻蹲在了書齋外的台階上。
夜深了,看著書齋裡的燈火通明。
他忍不住唏噓感慨,那張安世實在啊,俺孫兒交給他,當真放心。
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孫兒……好像有點刻苦得過頭了。
子夜時分,蹲在外頭的顧成開始犯困打盹兒。
猛地,書齋裡傳出了嚎哭聲。
顧成打了個激靈,連忙衝了進去:”孫兒,孫兒咋了。“
“阿爺,我完啦,我完了。”顧興祖伏在案牘上嚎啕大哭。
看孫兒哭的如此傷心,顧成慌道:“咋了,咋的完啦?”
顧興祖淚流滿麵地道:“這個題,俺破不出,俺想破了腦袋,俺此前破過一次,可強差人意……再寫不出更好的文章了。”
“哎……”顧成總算放下了心,摸摸他的腦袋,慈愛地道:“哎,咱們顧家,又不是那些讀書人家,差不多得了。”
他頓了頓,欣慰地接著道:“阿爺曉得你努力了,便足夠了,你有這樣的心,阿爺便是現在死了,心裡也知足了。至於作文章,那是秀才們乾的事,他們可厲害了呢,咱們顧家祖宗十八代,也沒出一個秀才,你怎麼能做出文章來?”
“這文章哪裡有這麼好寫,你看阿爺,雖也能識文斷字,可若說作這科舉的文章,哈哈……俺八股都看不懂呢,你不要哭啦,你這樣已很令阿爺欣慰了。”
顧興祖卻是如撥浪鼓地搖頭:“俺……俺讀不進書,俺……俺……對不起博士,博士要打的。”
顧成便又安慰他:“孫兒,沒關係的,儘力了就好了,早些睡吧,不要熬壞了身體。”
顧興祖收了淚,還在抽搐,卻道:“對啦,明日還要去考試,俺要去睡了!可俺太慚愧了,做不出文章……”
他口裡喃喃念。
顧成歎息:“俺們顧家,本就不是讀書的料嘛,祖宗十八代的事,阿爺還不清楚嗎?那科舉……張博士隻是隨意讓你考一考,你彆放在心上。”
當夜,顧興祖睡下。
顧成卻是睡不著,輾轉難眠。
到了次日清早。
門子匆匆而來,先叫醒顧興祖,說是張博士幾個在外頭等著。
顧興祖忙起身,預備考籃和考試的名帖。
顧成也起來了,可一溜煙,就見自己的孫兒跑了。
顧興祖登上了車,張安世幾個都擠在車廂裡。
張安世大叫一聲:“今日我立個規矩,在考試結束之前,誰也不許打顧興祖,尤其是不要拍他腦袋,這話我說的。”
張軏本來要彈一下顧興祖的腦殼,此時在張安世凶狠的目光下,忙將手縮了回去。
張安世則是拍拍顧興祖的肩道:“好好考,我們支持你。”
顧興祖慚愧地道:“我怕考得不好,昨夜……昨夜我文章沒寫好。”
張安世便罵道:“你看看這三凶,大字不識幾個,不也厚著臉皮活在世上嗎?你要振作起來,相信我,那些讀書人……他們懂個屁科舉和八股,你一定可以的。”
顧興祖隻好點頭。
考場便在貢院。
經曆了搜身,查驗身份等等程序,顧興祖隨著人流,進入了考場。
坐在了考棚裡,他腦子裡還在想著昨日未破之題。
科舉要考三日……
主考官解縉等人已經就位,隨著一聲炮響。
緊接著,文吏舉著題牌出現在一個又一個考棚。
題目出來了。
“為政以德”!
顧興祖不禁瞠目結舌地看著考題。
這題……真和‘我的爸爸’沒有任何分彆了。
以至於顧興祖有點懵。
他已經忘了,作這麼容易的題,是在什麼時候了。
就這……
拿這個來糊弄俺?
顧興祖穩穩地端著著,立馬動手磨墨。
可他心裡還是覺得不可置信。
至少在他那個小環境裡,這樣的題,屬於初學者的範疇。
最低難度也是截題。
“我要不要去告訴一下考官,這題太容易了,會顯不出真本事?”顧興祖心裡想著。
不過他最後還是選擇了不惹事。
也罷,做了題趕緊回吧,俺還要趕著回去將昨日的那題破完呢!
一連三日,時間似乎過得很快。
考試結束。
所有的考生一窩蜂地出了考場。
雖然三日考試考的內容不同,可實際上,此時的考試已是一篇八股定終身了。
所以幾乎所有的考生一身酸臭,卻都在議論著今年八股的文章。
“此題真沒想到,萬萬不曾想那解學士竟出如此難題,哎……這為政以德……太難啦。”
又有人搖頭晃腦地道:“我對此題……倒是有一些把握,隻是……一時沒想出這是出自論語的哪一篇,等想到的時候,時間已經來不及了,所以糊塗地寫了一篇文章,隻怕今次也要折戟沉沙了。”
當然,也有一些頗有把握的。
幾個江西的考生聚在一起,這幾個都是意氣風發。
為首一人,乃是曾棨,曾棨也是江西吉水縣人,一直都是吉水才子。
眾所周知,當你是吉水縣才子的時候,其實你就大抵相當於天下第一才子了。
另一人乃叫周述,也是吉水縣人。
還有一個叫周孟簡的,此三人,被稱為當下最知名的吉水縣人物了。
其餘還有楊相幾個,他們雖都是江西人,倒都不是來自吉水。
大家考完,便相約出來,曾棨提著自己的長袖,一麵提著考藍,那周述朝他作揖行禮道:“子棨兄,考的如何?”
曾棨苦笑道:“哎,考得不好,實在慚愧,賢弟呢?”
周述也遺憾地道:“還是那個樣子,筆墨生疏,貽笑大方。”
另一邊周孟簡感慨道:“是啊,今年的考題太難了,我差一點要交不上卷了。”
楊相則與他們幾個吉水人不一樣的泰和口音道:“看來我要名落孫山咯。”
這時,一個聲音湊了上來,道:“俺覺得很容易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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