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而有一些不甚知名的書帖,可能這本就是某個書畫家的巔峰之作,哪怕其不甚有名,卻也極為獨到,值得收藏。
夏原吉就屬於後者。
以往公務之餘,偶爾在此書齋之中小憩,看著這裡的藏書,偶爾抬頭看看自己收藏的一些字畫,夏原吉都覺得很放鬆。
可現在,他神情卻是緊繃,沉默迄今,等著管事進來,他也隻是微微地抬抬頭。
管家隻好道:“老爺,郵政司那邊……還是一問三不知,說是……在尋訪了……可小人卻以為,他們倒像是搪塞,這少年年輕,突然遭遇了兵亂,聽聞那福建,已被叛軍殺了個血流成河,十室九空,被叛軍裹挾的百姓,有十萬之眾,隻怕……隻怕……小的說一句不該說的話,隻怕少爺凶多吉少。”
本就臉色不甚好的夏原吉,似乎一下子裡,臉色更蠟黃了。
他抿著唇看著管事半響,而後突的長歎了一聲,道:“是我太寵溺了,這是報應啊。”
管事猶豫了一下,哀求道:“老爺……若是老爺走一趟,或許……”
不等這管事說下去,夏原吉便道:“走一趟?去哪裡呢?去宮中?還是去宋王府?哎……老夫去了,又能說什麼?求他們想儘辦法,派出大量的人力,去尋訪瑄兒?哎……這話,怎麼說的出口?”
“你自己也說,現在福建布政使司,已到了十室九空,到了血流成河的地步。這樣的時候,不知多少人成了孤魂野鬼,不知多少人在嚎哭,這樣的時候,老夫又怎好厚顏無恥的提出這樣的要求?就為了吾兒一人,不顧蒼生了嗎?”
“這……”管事一臉悲憤地看著夏原吉道:“老爺當初就說,這清查隱戶,遲早要壞事,你看……這就是不聽老爺之言,非要如此,現在如何?”
夏原吉緩緩閉上眼睛,透著幾分無奈道:“事情到了這樣的地步,已是多說無益,當初老夫上奏,認為事情要點到即止,很多事,難得糊塗,反而才能安定天下。可……既然不聽,到了這個地步,再抱怨這些,隻會被人笑話而已。眼下……事情已經發生,也隻能竭儘全力地去平叛了。”
管事道:“可是少爺……”
夏原吉幽幽地搖了搖頭,邊道:“我老來得子,將此兒捧在手心裡,處處都順從他,如今終究是自食惡果,又還能怎麼樣呢?哎……一切都完啦,都完啦,宦海浮沉,功名利祿,而今……真的一切皆空,說來實在是慚愧,寒窗苦讀,入朝為官,兢兢業業,甚至可說是位極人臣,如今……將來若是走了,卻既對不起列祖列宗,身後連個香火也無了,真是一言難儘。”
他說著,越發的頹廢,一雙眼眸再看不到往日的神采,整個人就宛如行屍走肉一般。
管事看著夏原吉這個樣子,氣憤不已地道:“宋王殿下也是,陛下下旨命他招撫,現在廣西布政使司與福建布政使司都成了什麼樣子,可他還是無動於衷,隻依舊賴在這京城,不肯離開半步,這天下大亂,哪裡有身為主帥的人,這般紋絲不動的。”
“現在京城裡的人,都在議論,說是宋王畏死,不敢進兵,陛下又過於寵信他,對此也不聞不問,若是老爺您還是戶部尚書,平日裡老爺又愛仗義執言,隻怕非要彈劾他不可。”
他這話,不免夾雜著許多的情緒。
這倒是實話,自家的少爺生死未卜,他當然是希望早一日叛亂平息的,早一日平息,少爺就多了幾分活著的希望,可張安世這般散漫,是人都看不過眼。
夏原吉麵上,終究微微有了幾分怒意,可隨即,卻又更為沮喪起來,隻是苦笑搖頭,竟好似是無言以對之色。
良久,夏原吉道:“夏瑄這個孩子,打小就不知天高地厚,人也莽撞,行事不密,此番生變,以他這眼高手低的性子,隻怕……當真是九死一生了。彆人能活,他必能活,你……早些做準備吧……老夫的那一口壽材……”
他說到此處,管事的便不禁流下淚來,到了夏原吉這個年紀的人,往往都會提前預備好壽材,打製好棺木,古人對於身後之事比較看重,所以一般在活著時就要預備好這一切。
這本是夏原吉為自己準備的自用之物,可如今竟用在了自己的兒子身上,白發人送黑發人,這是何等淒涼。
管事的紅著眼眶道:“小人去預備。老爺您……也要緊著自己的身子。”
夏原吉努力地張了張口,似乎接下來的話需得用上許多的力氣,他道:“尋到他的屍骨,在下葬之前,老夫不會有事的,老夫若是也不在了,誰讓那小子入土為安呢?”
管事的更難過了,抹著淚,隻點點頭,便轉身離開。
…………
福州城。
越來越多的叛軍,在此附近聚集。
起初,城中之人還以為叛軍雲集,要攻打福建,因而城中開始慌亂了起來。
位於城中的三司,此時各自的心思也頗為複雜。
無論是布政使,還是都指揮使,亦或者是按察使,其實他們的心思,卻多是希望叛軍鬨一鬨也好,朝廷到時來招撫,也免得近來朝中總有人對他們這些地方父母官喊打喊殺。
可另一方麵,叛亂越發的劇烈,這福州城竟然都開始處於朝不保夕時,他們才意識到事態過於嚴重。
而此時,叛軍入城,前來招降的人開始絡繹不絕。
布政使當然毫不猶豫地拒絕了。
可城中卻不免開始有人與叛軍開始勾結起來。
每日城牆內,投出去書信,竟都有數十上百。
而城外的人,亦是用弓箭投書入城,亦或者是……有人借用使者招降的名義,入城與之聯絡。
一時之間,人心惶惶,有人是早盼著叛軍來的,就等福州落入叛軍手裡,叛軍拿下整個福建布政使司,隨後天下各地響應。
也有的,純粹隻是心裡畏懼,下意識的希望能夠給自己留一條後路,免得叛軍入城,陷於被動。
其實這個時候,天下尚沒有對朱明太多的忠誠。
要知道,元朝滅亡,也不過數十年而已,朝代更迭,在他們看來,其實是家常便飯的事。
這短短數十年,不就經曆了元朝的覆滅,還有陳友諒、張士誠等人的統治,接著才有了大明,即便是大明,不也經曆過靖難之役嗎?
一時之間,福州將出天子的傳聞,也開始甚囂塵上。
在這個時候……這被困於此的堅城之中,卻誰也不曾料到,此時的叛軍,比他們更為恐慌。
四麵八方,各路的軍馬不斷的攻打他們的外圍,且對方的戰鬥力,已越來越強。
更可怕的是,對方的人數,是叛軍的數倍。
叛軍迅速便被瓦解了鬥誌,當初那些被裹挾的百姓,如今也三五成群的,開始投入對方的營地,開始平叛了。
此時,叛軍的人數已越來越少,從數萬人……到了一萬不到,而到了現如今,竟隻剩下了數千。
七十多支人馬,開始駐紮,形成了合圍之勢。
譚南的人馬,有數千之多,規模算是較大的,至於其他各縣各鄉,多則數千,少則一兩百人,如今,聚在一處,在進行了甄彆和磨合之後,終於……決心發起總攻了。
夏瑄領頭,他們沒有戰馬,不過卻是像其他的營團借了一些鋒利的刀劍,還有不少的木盾。
譚南營的戰鬥力最強,就是因為鄧達和夏瑄專門組織了一支疍民組成的人馬,有一千左右,一個個都極肯吃苦耐勞,且作戰極為英勇,往往在菜雞互啄的鏖戰之中,一支這樣奮不顧身的軍馬一旦投入進去,便立即可以作為生力軍,迅速的撕開叛軍的口子,而後一鼓作氣地將他們衝散。
進行了稍稍的準備之後,大家吃飽喝足,緊接著便教吳二人等直接小憩,養足精神之後,便開始整裝。
夏瑄的麵上,有一道猩紅的刀疤,這是當初在攻擊叛軍時留下的,雖用了珍貴的消炎藥物,並沒有引發炎症,卻因為是新疤,所以格外的惹眼。
他取了魚叉,當即與吳二二人,一左一右,大呼一聲。
緊接著,疍民們便紛紛隨之起身,一個個目中殺氣騰騰。
“今日破賊,不許後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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