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風凜冽,天寒地凍。
晴了幾日後,今天又是漫天大雪。
高柳鎮附近某座位於陰山南麓的山間彆院內,人員進進出出,忙而不亂。
廚房之中,童千斤用力顛著幾乎可以阻擋弩矢的大鐵鍋,將一盤炒雞蛋倒入盤中。
山路之上,來自河南的府兵丁壯換上了隱有血跡的鮮卑羊皮襖,背著沉重的柴禾,一步一滑地上山。
敦水(土人謂之「白登河」)兩岸,氈布帳篷一眼望不到頭。
十營新軍將士起身之後,開始了操練,呼喝聲不斷。
老實說,很多人不太習慣。
中原軍隊規矩太多、太嚴了,和他們自由散漫的天性不太相符。
不過還能忍受,因為他們是真的得到了難以想象的巨大好處,心中的熱情足以抵消任何不滿,服從軍令就服從軍令。
不遠處高柳鎮兵的家屬遠遠看著他們,嘻嘻哈哈。
有那膽大的小孩,甚至敢湊近到數十步外,流著鼻涕,目不轉晴地看著。
這兩天高柳鎮中有不少人家大辦酒席宴客,十分熱鬨,原因便是有十餘名軍官被天子拔擢,去中原做官了。
這些人的際遇,不但給高柳鎮將士看到了升遷的希望,同時也騰出了十幾個官位。
十幾個蘿下坑可不代表隻影響十幾個人,事實上是一大群。
已經擔任隊主兩年的張衝就得到了督伯之職,「勁升」一級。
他現在搬到了鎮城西北二十餘裡的一座山間堡寨內。
和紅城鎮一樣,高柳鎮也是個一整套防禦體係。
鎮城以北就是陰山,但山間有一些不那麼難行的道路,可供人馬通過。
軍鎮無法堵住所有孔道,於是「抓大放小」。
在相對寬闊,且沿途有水草的地方築小城堡,屯駐數百、上千不等的兵馬。
不那麼寬闊的道路則修建烽燧,按照入寇敵軍規模不同,點燃不同數量的煙柱報訊最高等級警報是「賊大至」,點煙柱三根。
不過,軍士住堡寨,百姓則未必。
山間除了一些牧人外,並無多少百姓,他們大多住在東南方的山腳下,種粟植麻,隻有放牧時才進山。
今日張衝便告假在家。沒彆的原因,他就是想見見河南來的鄉黨一一雖然沒陳郡人想聽聽河南鄉音,他也不清楚自己為什麼會有這個想法,但就是想聽。
「官人是陳郡人?那有點遠了,我家在滎陽。」一頭發花白的老人一邊鑿冰取水,一邊說道:「當年張將軍攻淮南,我還跟著鄉人去過項縣,轉運資糧去壽春。項縣就是陳郡的吧?」
張衝點了點頭,道:「老翁這麼大年紀了,怎還出征?家裡沒人了嗎?」
老人聞言停下了手裡的動作,沉默片刻後,道:「我本為弘農楊氏部曲。早年逃難之時,一子走散了,至今下落不明。一子為王彌所殺,死在管城。一子征荊州時病死了,不知埋在何處。還有一子,剛剛成婚。」
老人麻木地笑了笑,又用凍得皴裂的手開始鑿冰,說道:「此番北上,家裡又要出一丁,我反正沒幾年活頭了,來這裡文如何?家裡還少口人吃飯,我兒還不用受這上役之苦。」
「怎麼每次都你家上役?」張衝問道。
「也不是。」老人說道:「這不輪了幾年,終於輪到我家了麼?每打一次仗就要發役,仗打得多了,總能輪到你家。有些人死在外麵,有些人受不得這苦,連家人都不要了,直接潛逃,活得人不人鬼不鬼的。」
「我上過好幾次役了,去過壽春、鄴城、晉陽、長安,平城還是第一次來。要說打仗啊,武人確實危險,但他們不苦,苦的是我等轉輸之人。」
張衝聽完笑了,道:「我亦是武人,杖翁說得對,輔兵丁壯確實苦。」
說完,從兜裡摸出一根乾酪遞給老人,道:「家裡做的,吃吧。」
老人起身致謝,接過乾酪便放進嘴裡,用僅剩的幾顆牙齒慢慢磨、吸著。
「官人在陳郡還有親族麼?」老人問道。
「有。」張衝點頭道:「弟妹好幾個呢,爺娘亦在。」
「還能回去麼?」
「回去?」有那麼一瞬間,張衝臉現憧憬,不過很快又搖了搖頭,道:「若幾年前,
我無日不思回河南。而今有了妻兒,卻沒那麼想走了。」
「官人武藝精熟,諸子亦應不凡。」老人說道。
「哦?你也會武藝?」張衝問道。
老人苦澀地笑了笑,道:「當年張方攻洛陽,所過之處寸草不生。弘農楊氏為其所害,宗黨蓼落。我還護著楊氏子弟出逃呢,結果兒子跑散了,楊氏子弟也沒保住。遂羞於回鄉,在滎陽落戶了。武藝?大約是有一點的吧,但又濟得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