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起來有點道理,很不錯,但問題是任何學說都怕發散,俗稱瞎雞兒想。
這種學說深入展開來的話就是宇宙萬物依靠道運行著,已經被賦予了道的特性,本身處於穩定狀態。
你插手了,反而促使宇宙萬物偏離了道的規製,產生混亂,所以你不要施加影響,「無為」是最好的。
那麼,如果將這種學說引申到政治上呢?當然也要遵循道的法則啊!清靜無為,讓一切維持本來的狀態就是最好的。
不要覺得本來談論宇宙萬物的玄學牽扯到政治上很誇張,事實上無論哪種學說,都有可能被人往政治上靠。
達爾文本來研究物種起源,純學術而已,
但「適者生存」四個字一旦被引申到社會、政治上,就是殘酷的社會達爾文主義。
邵勳覺得「貴無派」並非完全扯淡,但他們的理論需要改造。
道也許不可知,但人應該追尋道,而不該清靜無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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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迎秋院時,山宜男還有些暈暈乎乎。
「陛下想做什麼?」她問道。
「我隻是想讓他們事功罷了。」邵勳說道:「你看那些士人,認為道生自然萬物,那麼人就不應該破壞萬物,而應該更‘自然」一些,正所謂「越名教而任自然’」,似乎隻有這樣才是對的。其最過激者,莫過於嵇康、阮籍,以為戰亂頻發、饑荒瘟疫、政治腐敗都是人脫離了自然而導致的,
故紛紛避世,主張無為而治。但這樣又怎麼可能真的大治呢?」
「嵇康、阮籍還算好的。而今士人似乎已經忘了‘越名教而任自然」的最初本意,單純享受‘自然」而已,故服散縱酒成風,清醒時再談天說地,什麼都談,神鬼都不放過,真是一代劣過一代。你若真的避世倒還讓人高看一眼,可偏偏還要舔著臉做官,撈取好處,然後再昏天黑地享受,把天下搞得一團糟。」
「你在建郵時,身邊可都是這種人?」邵勳看向山宜男,問道。
「倒也不全是。」山宜男想了想,搖頭道:「人生於世,終究無法超脫。若真完全放達自然彆人屠刀架到脖子上時,又怎麼辦呢?便如——」
說到這裡,她看了一眼邵勳,道:「你舉兵攻來,靠袖手清談可沒法退敵。退不了敵,他們連莊園都沒有了,怕是要躬耕自食,再也沒法縱酒服散,清談玄學。」
邵勳大笑。
人終究沒法脫離現實,所以還是腳踏實地一些更好。
「你對玄學怎麼看?」邵勳問道。
「妾膚淺得很,不太懂這些。」山宜男搖頭道。
「我也不懂。」邵勳說道。
「那你還要清談?」山宜男驚訝道。
「我是存著功利心思。」邵勳笑道:「讓他們從空談無形無相的道,轉而追尋看得見摸得著的道,如此於國有益,於我也有益。」
「罷了,說這些沒意思。」邵勳又搖頭道。
山宜男遂沉默不語。
二人行走在湖池邊,春日暖陽照得水麵波光粼粼。
海棠、桃樹圍滿池畔,爭奇鬥豔,芬芳滿地。
山宜男微不可覺地歎了口氣,道:「年年開此花,年年心境不同。以前覺得花好看,後來覺得不過如此。或許花未變,人變了而已。」
邵勳也不說話,隻默默傾聽。
「當了太子妃後,人人都說要賢惠。所以我做女紅、種園蔬、整理書、抄寫文章,忙得連看花的工夫都沒了。」
「更怕被人說不夠莊重,看個落花還要一個人,從地裡撿起來,偷偷放在手心。其實一一」
「我及筍之時,就喜歡在落花中走著,這是不是放達自然的心性呢?」
她抬頭看著紫嫣紅,竟然向邵勳開了個玩笑。
「這不是放達自然,而是入世事功。」邵勳說道,
山宜男微微張著嘴,看向邵勳,有些驚訝。
邵勳突然一腳端向桃樹,霧時間,落英繽紛,如同下了場花雨。
山宜男下意識伸出雙手,接著落花,放到鼻尖輕嗅,然後看向邵勳,眼中滿是笑意。
她覺得,當上太子妃乃至皇後的這幾年,加起來笑的次數也沒最近幾個月多。
邵勳輕輕樓過她,道:「不如此事功,焉能搏你一笑?」
山宜男微微偏過頭去,臉有些紅,眼裡的笑意也更濃了,低聲道:「你哄女人倒是很在行。」
回到羊獻容所在的芳華院後,山宜男臉上仍掛著笑意。
羊獻容正在練字,仔細打量了外甥女一眼後,譏笑道:「他若現在讓你侍寢,你怕是不會覺得難過,隻會害羞。」
山宜男聞言沉默,也有些臉紅。
「他騙女人的手段,一套連著一套。」羊獻容歎了口氣,心中不太舒服。
姨甥兩個,竟然都要栽在他手裡。
「他做什麼去了?」擱下筆後,羊獻容問道。
「遣使至天下各州,遍邀士人入京。」山宜男說道。
「各州?」
「嗯。」山宜男點了點頭,道:「方才我替陛下擬了一道詔書發往門下省,便是邀蜀中士人入京的。」
「蜀中還有士人?」羊獻容又忍不住想嘲笑了:「怕不是全在獄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