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劉氏一天中清醒的時候少,昏沉的時候多,基本說不了幾句話了。
燈已經點了起來。
邵勳看完最後一個字,寫上批注,將卷宗合上,交由給事中桓溫取走。
片刻之後,宮人送來了晚膳。
比較清淡,栗米粥而已,配上母親讓人做的鹹殖,酸甜爽口。
吃完之後,他入內探視母親。
母親醒了,看到邵勳之後,目光就一直落在他身上。
他走到哪裡,母親的目光就落到哪裡,直到邵勳來到她身旁。
盧氏悄然讓開位置。
邵勳注意到,庾文君似乎把一枚手鐲給了盧氏。
那枚手鐲是當初母親給庾文君的,庾文君又給了盧氏。
盧氏可能這輩子都沒戴過材質這麼差、做工如此粗糙的廉價手鐲,但她珍而視之地戴在最顯眼的位置。
從兒媳傳給兒媳,庾文君的角色也在發生變化。
邵勳坐了下來,庾文君看了他一眼,眼睛微紅。
邵勳握緊她的手。
盧氏垂首不語。太子站得離她很近,卻沒握住她的手。
邵勳扭過頭來看向太子夫婦,道:「你們早些回去吧,明日再來。」
夫婦二人應了一聲,行禮退去。
「你也回甘露殿吧。」邵勳拍了拍庾文君的手,輕聲說道。
母親每天都是這個情況,一天都沒一句話,清醒的時間加起來不知道有沒有一個時辰「我陪你。」庾文君說道。
「回去吧。」邵勳又勸了一句:「明天再來陪我。」
宮人已經開始收拾床鋪了。
邵勳讓人在旁邊加了一張臥榻,他現在每晚就宿在這裡。
父親則睡在隔壁。宮人定時為母親擦洗,很容易把父親吵醒,所以邵勳讓他睡在偏殿。
事到如今,已經沒有過多的哀傷了,唯有陪伴而已。
庾文君依依不舍地起身。
邵勳點了點頭,示意她好好休息。
人都走了之後,母親好像又睡著了,邵勳乾脆靠坐到榻上,又拿起旁邊案幾上的奏疏批閱,就當打發時間了。
其中一份有關東海郡建海浦的奏疏讓他頗感興趣,多看了幾眼。
看著看著,又想起了少時在東海的歲月。
三十三年前,他被司馬越征召入伍。
臨出門時,父親、母親、嫂子、侄子、侄女、三弟、小妹齊齊出門相送,
他拄著一杆木矛,背著一個破包袱,懷裡揣著幾個雞蛋,踏上了前往郡城的路途。
現在回憶起來,很多細節已然模糊不清了。
隻記得父母當時的神情滿是憂慮。
是哩,諸王混戰,天下大亂。司馬越不過一遠支宗王,領了個司空虛職,連徐州都督司馬都不給他麵子,最後整了一群老的老、小的小的兵將送往洛陽。
這點兵若卷入洛陽混戰,一個照麵就沒了,能不憂慮?
邵勳放下奏疏和筆,雙手枕在腦後,任思緒信馬由韁。
當年消息閉塞,哪知道這麼多東西?便是穿越者,也頂多知曉個「八王之亂」,對細節是不清楚的,但魔鬼往往隱藏在細節之中。
一起來到洛陽的那幫老頭其實都還好,大部分終老於潘園、廣成澤,雖然客死異鄉,
但比起其他人,境遇算不得差。
一起過來的孩童少年們境遇不一,有人成了開國功臣,有人漸漸走散了。
邵勳猛然想起曾經有個跑回徐州,然後又被司馬越征召入伍還當上小校的人,但他居然連那個學生的麵目都記不起了,隻知道後來充州世兵改製後成了府兵軍官,再後來就再沒人在他麵前提起過此人了。
這就是漸行漸遠吧。
一開始陪著你上路的人,未必能陪你走到最後。
而今大權在握、兒孫滿堂、佳麗環繞,又有哪些人能陪他走到最後呢?
邵勳的眼皮漸漸套拉下來,思緒仍然繼續飛揚著。
潘園練兵、堅守辟雍、太極殿擒司馬又拿著花奴的嫁妝去宜陽建塢堡,保衛洛陽拒張方,與曹大爺一起打聽司馬越的消息,
渡河北上迎天子.·
搶許昌武庫、長安圍殺鮮卑、肥鄉破汲桑一樁樁、一件件,幾乎把前半個人生過了一個遍。
睡意上湧、意識模糊之際,他生出一個明悟:他來這裡,就是完成任務的,他背負著許多東西,他注定要負重前行,他注定無法對人訴說很多事情,無論多累都要堅持下去,
無論多麼累!
夜色濃重,萬籟俱寂。
跳躍不定的燭光下,宮人迷糊地打著瞌睡。
邵勳靜靜躺著,已然睡著。
一雙枯瘦的手吃力地拽著被角,仔細為他蓋上,
仿佛用光了最後一絲精力般,枯瘦的手慢慢垂下,呼吸漸漸停止。
母親走了,沒有告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