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了?」邵裕臉色憔悴,眉毛、胡須上也滿是冰晶,急切地問道。
「就這幾天了。」常隆歎了口氣,將邵裕送到一處後,便行禮而去。
邵裕心下一鬆,還好,不至於見不到最後一麵,
他加快腳步,拾級而上,行經一處時,愣了愣,下意識停住了。
他盯著那裡看了許久,慢騰騰地伸出手,像是要撫摸什麼一樣,最終卻什麼都沒有。
他的眼圈微紅,依稀記起了那一年,父親在園中置宴,外祖母一邊抱怨軍士們能吃,
一邊撫著他的背,勸他到父親麵前說說話,讓父親知道自己的才能。
外祖母從小就喜歡他,教他曆事、經商、管人的道理,夏日來金穀園小睡,外祖母還親自為他驅趕蚊蠅。
什麼簪纓世族,什麼琅琊王氏,什麼清談誤國,他不想談這些。他隻知道,外祖父,
外祖母是他的親人,關心他的親人。
站立許久之後,邵裕繼續向前走著,一邊走,一邊回頭看,仿佛外祖母還站在樹下看著他,責備之中又帶著寵溺。
他輕歎一聲,悶著頭來到院外。
親軍督邵貞一見,立刻上前行禮:「殿下。」
「帶我進去。」邵裕將佩刀解下,扔給一旁的士卒。
邵貞點了點頭,道:「請隨我來。」
二人一前一後,很快來到臥室內。
邵裕一眼就看到了正處於昏睡中的王衍,父親、母親都不在,大概休息去了,房中也沒有其他人,隻有五妹雅人、九弟桑榆以及少時一起玩過的王賢、王良二人。
邵裕朝他們點了點頭,然後坐到了榻前。
邵貞悄然離去。
雅人看了兄長一眼,然後輕輕伏到王衍耳邊,說了幾句話。
仿佛奇跡一般,一直昏睡不醒的王衍眼皮微動,慢慢睜開了眼睛。
他的目光先是有些散亂,然後慢慢收束,最終定格在了邵裕身上。
「虎頭」王衍臉上竟然浮現出了一絲笑容,混雜著欣喜、慶幸以及無比的滿足。
「外翁。」邵裕輕輕握住王衍枯瘦如柴的手,不知不覺間,幾滴淚水悄然灑下。
其他幾人適時離去,將空間留給了二人。
「一國之主了,莫要作此小兒態。我一輩子都沒見過你父親流淚,你要有他這副心性,何事不成?」王衍想抬起手幫外孫擦眼淚,伸到一半,卻發現自己做不到了。
邵裕將臉湊了過去,輕輕抓起王衍的手,將其放在自己臉上。
「唉,我外孫的俊臉被風沙打磨粗礪了。」王衍的臉已經瘦得不成樣了,但目光卻越來越明亮。
邵裕看得愈發難過。
外祖父這一年抱病操勞,為他在幕後做了太多事情,幾乎將最後的精氣神全數燃燒殆儘。曾經修長顧美的身姿,而今就剩幾兩骨頭了,他唯一的心願,大概就是臨死前再見自己一麵了。
「在遼東吃得好嗎?」王衍輕聲問道。
「好。」邵裕回道。
「睡得安穩麼?」
「安穩。」
「冷不冷?」
「不冷。」
王衍笑了笑,道:「那就好。」
邵裕泣不成聲。
「你外祖母給你留了一些錢財。」王衍又道:「我走之後,眉子他們未必保得住。你帶走吧,帶去遼東,好好過日子。也不要一—」
說到這裡,王衍臉上現出幾絲掙紮之色,最終還是輕歎一聲,道:「也不要怪你父親,他也不容易,也是為你好。」
說完這句話,王衍眼神複雜,又有幾分茫然。
「嗯。」邵裕擦了擦眼淚,點頭應道。
「你以後也要學他,或許隻有這樣才是對的。我們這些人,大概都要被雨打風吹去了。」王衍輕歎道。
「好。」邵裕又應下了。
王衍的目光愈發散亂,靜靜看著虛空,喃喃道:「銅駝煙月猶醉眼,尾風流儘蟬聲。散矣,儘散矣!」
「外翁」邵裕輕聲呼喚道。
王衍毫無所覺,繼續輕聲呢喃:「沉溺舊夢,非不能醒,乃不願醒耳。」
邵裕靜靜聽著,難受莫名。
許是見到外孫心願已了,接下來數日,邵勳、王惠風姐妹、王玄等人數次來探望,其皆未醒來。
除夕那日,邵勳親自伏到王衍耳邊,告訴他已儘赦王氏子弟,舊日罪一筆勾銷。
昏睡中的王衍眼皮子動了動,嘴角似乎有那麼一絲笑意泛起。
當天傍晚,王衍在親人的陪伴下,於昏睡中逝去。
日時代的標誌,就此落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