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德以為不然?”
“大人可記得《孟子》中所言得天下有道得其民,斯得天下矣。得其民有道得其心,斯得民矣。先賢聖人便曾經說過這番道理,得天下要緊的是得到民心。大人熟讀四書五經,何以心中有疑惑呢?”
周恪己一時有些啞然,神色裡帶著幾分猶豫,他抬眼看著麵前的場景,隻是微微搖搖頭。
裴子德微微一笑,手裡的扇子在身上輕輕拍了幾下“大人,可曾想過為何得民心者可得天下?倘若這民當真隻如牲口牛馬一般,其職隻在耕種納稅,那麼得民心與得耕牛又有什麼區彆?”裴子德停頓片刻,等到周恪己沉吟片刻看向他,方才繼續說下去,“民,穿甲則為兵,落草則為莽,科舉可做官,一旦天子失德,黃天當立,他們自己穿上冕服,未嘗不是又一個陳勝吳廣。”
“大人高坐廟堂,由此憐恤他們,將他們看作那柔弱的嬰兒一般,縱使用自己的肉身作為食料,又能救幾個人呢?大人,臣下何嘗不是自這些民中走出來的呢?侯爺身旁的許姑姑又何嘗不是從他們中走出來的呢?我們如何能忘了自己來自哪裡呢?”
周恪己微微點點頭,頗有所感地笑了笑“子德所言,本侯受益匪淺。還請快些準備,接下來便全看子德的了。”
不大一會兒,府衙終於被清理出來。場麵上確實有些簡陋,但是這可是郡守府衙時隔四年的審理,不少人都湊過來看熱鬨。
裴子德把卷宗攤開,跪坐在主位之上,示意一旁兩個侍從維持著秩序“台下何人?挨個將所報之事與本官細細說來。”
大約是帶頭的一個婦人撲通一聲跪下“大人,民婦乃是二泉村馮家婦人。民婦要狀告江樵唆使其外甥王靖騙地奪糧!不僅用五兩銀子騙走我家一畝五分地,還讓人過來叫我們另交出二兩銀錢的‘迎侯錢’,我家被他奪了地,本就吃不上飯,哪裡交得出二兩銀子?我家男人不給,王靖就讓家丁打傷我家男人!”
“‘迎候錢’?”裴子德隔壁抵在案幾上,滿臉疑惑地左右看了一圈,“這‘迎候錢’是什麼錢?本官常年研究戶部稅收製度,怎麼從沒聽過還有個‘迎侯錢’?”
那馮氏雖然出生微寒,態度卻是不卑不亢的“回大人的話。那王靖的家丁過來與我們說,說北川新封了北川侯,乃是大喜事,我們這些小民都要納貢討喜,說這雖然未曾寫在紙上,卻是自古以來的規矩。江樵還說……”那婦人忽然有些忐忑地瞟了周恪己一眼,“說……”
裴子德歎息一聲,放緩了聲音“你且道來,北川侯寬仁,不會怪罪你。”
“那家丁還說,如果我們不交‘迎侯錢’,就是我們對侯爺不恭敬,存著謀反之心。”說罷,那女人一低頭,嚇得噤若寒蟬。
周恪己坐在一旁,不動聲色地垂眼,片刻後瞥了一眼站在一旁的江樵“真是新鮮,本侯行事素來與秋毫無犯,隻願治下百姓生活豐足,怎麼還得了個‘迎侯錢’的罪名呢?”
馮氏抬起頭,言辭格外懇切“民婦素來聽聞北川侯善名,哪裡是能乾出這種事情的人?那日王靖家丁在村中鬨過後,我們便覺得不對勁,故今日到江府想要討個說法。”
“如此說來,便是這江樵假借北川侯之名斂財無度?”裴子德冷哼一聲,厲聲嗬斥,“大膽刁民,是受何人指使?你這民婦可知自己所言的嚴重!北川侯乃是皇室子弟,若江樵當真借皇室之名斂財,那可是死罪!”
“侯爺,侯爺冤枉啊!”江樵臉色大變,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分明是刁民信口胡言,我如何能借侯爺的名頭做出如此傷天害理之事呢?”
周恪己擺擺手,示意江樵不必繼續說了,轉頭看向那名婦人“你要狀告江老爺,可有證據?”
婦人指著背後,近乎於聲淚俱下“侯爺,我們村幾乎所有人都在這裡了,他們都可以告訴您他們的地如何被江家騙走,他們也都看見了江家昨日如何索要錢財。倘若侯爺還是不信,我們隔壁村子也可以出麵佐證。”
“你們這群刁民,分明是受人唆使要陷害我!”江樵終於忍不住,指著那婦人厲聲罵道。
周恪己掃了一圈百姓“江老爺,倘若一人兩人說您田產來路有問題,狀告您借本侯之名索要錢財,本侯尚且要疑慮一番,然而這全村近百戶皆有怨言,這莫非也是誣陷?”
“我江家赤誠忠心,望侯爺明鑒!”江樵急得無話可說,隻能連連稽首,“這幫刁民一直未曾有地,他們垂涎我江家田產已久,眼下不知什麼人在背後出招,他們便糊糊塗塗狀告好人,江樵實在是冤枉啊!”
江樵這話一出,那婦人破口大罵“你這不要臉的畜生,我們怎麼會沒有地的你還不清楚嗎!”
周恪己斜著他,好一會沒有說話。不知道過了多久,忽然一聲嗬斥至府外傳來,就見到兩個大漢壓著一個中年人,連拖帶拽仿佛捆年豬一般把他提過來砸在地上,那人如同胖頭魚一般在地上彈了彈。兩個莽撞大漢指著他對著堂上裴子德大喊一聲“裴大人!這就是那天來征款的混賬!我們把他找到了!”
那人大約已經挨了一頓打了,眼下戰戰兢兢不敢說話,瞧見江樵就仿佛見了救星一樣“江大人,這幫刁民闖到我家中,就這麼把我綁走了,您要為我做主啊!”
江樵一時沒了聲音,好一會大約是怎麼也憋不住了,輕輕歎了一口氣。雖然還在解釋,語氣中反而透出幾分疲倦與心虛。
眼見著這局麵已經徹底變成了江樵百口莫辯的情況,我心裡這一下便舒坦了——今天可謂大獲全勝,左右江樵必須吐出點東西了。
唐雲忠和我一起站在周恪己身後,他對我偷偷努努嘴,示意我注意裴子德的方向“你說他到底布置了多久啊?”
我上下打量了一番裴子德,緩緩搖搖頭,不由得感慨道“當真還是有幾分手段哦。我眼下就好奇那個‘迎侯錢’到底怎麼回事?”
唐雲忠搖搖頭,似乎也帶著幾分好奇“江樵一向謹小慎微,卻忽然間弄出這檔子事情,這事兒必有古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