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時行看了眼廳內的婢女,吩咐“你們退下。”
幾個婢女福了福身子,遂退出了廳子。
顧時行視線回到吳娘子的身上,問“如何知情不報?”
吳娘子雙唇顫動,猶豫半晌後,才緩緩開了口“一年前一個下雨的傍晚,有兩個長相凶悍的男子來尋前夫鄭知敬,妾身原先不知,便去書房尋他,在門外聽到了他們的談話。”
“那人說官兵剿匪攪得凶,山寨弟兄扛不住了,要鄭知敬拿出些銀錢給弟兄們買酒賣肉。後他們嫌銀子少,就威脅鄭知敬,道不給他們兩千兩,他們就把當年他陷害許通判的事情說出來。”
“妾身一時驚得弄出了聲響,被他發現了。妾身在追問之下,從他口中知道他父親好賭,欠下後債務還不起母,就帶著他母親逃了,但不幸被山賊所擒,山賊以此要挾他,讓他把官銀押送的時間,路線,還有押送的人員都如實告知,不然就殺了他雙親。”
“後來,他同意了,但這種事情隻要做了一次就會陷入了泥潭,再也拔不出來了,他也就被山寨三番兩次要挾,妾身一時糊塗被他說服,瞞下了此事,但此事與妾身父親絕對沒有任何關係……”
說到這,吳娘子一雙眼眶都紅了,身子也搖搖欲墜。
顧時行卻是絲毫沒有動容,繼續問“前些日子,休書與尋死又是怎麼回事?”
吳娘子低下了頭,沉默半晌後,哽咽道“妾身尋死是因無顏麵對父親,並非外邊傳的因知曉丈夫養有外室而鬨騰,且休書也是在妾身昏迷之後寫的,他……”
頓了半晌,許是已經不在意自己的生死了,所以如實道“大概是念在夫妻一場的份上,想撇清夫妻關係,在他逃跑後,我尚能因一紙休書而保住性命,可我本就犯了律法,也不想如他所願。”
說到這,吳娘子朝著顧時行重重一磕頭“罪人吳氏有罪,任憑大人處罰!”
蘇蘊目光從吳娘子的身上移開,望向了顧時行。
他麵色依舊一如既往的淺淡沉穩,隻有眼神透出幾分思索,搭在桌上的手,指腹有一下沒一下的輕點著桌麵。
約莫十息之後,他才開了口“抓了你,又讓旁人如何相信你父親是無罪的?”
本來已經抱著必入獄中的決心而來了,可一聽到這話,驀地抬起愕頭,望向座上的顧時行。
“待抓到鄭知敬,他招供之後,若你父親確實不知情女婿所為,頂多算個失察之罪,而你的知情不報之罪另算。”
言外之意,要算,但不會廣告於眾。
話到此處也不用繼續說下去了,所以顧時行最後與她說道“你且回去,今日之後,不得令不允出府。”
吳娘子呼吸了一口氣,艱難地從地上站起,站起之時因腦袋暈眩而差些摔倒,看得旁人都膽戰心驚的。
蘇蘊沒有上前幫忙。她不是菩薩心腸的活菩薩,所以無法與她共情,也不會去可憐她。
吳娘子終還是從地上站起,麵色已然又恢複了蘇蘊方才所見的麻木,眼底沒有任何求生的欲望。
在她轉身離去的時候,蘇蘊忽然開了口“吳太守年歲已高,聽說現在病倒了。”
吳娘子步子微微一頓,又聽到她繼續說“若是再聽到喪女的消息,恐怕受不住這個打擊,不久也會隨之而去。”
聽到這話,吳娘子身子一顫,數息之後也沒有轉身,而是一步一步地走出了正廳。
人走了,顧時行望向她,淡淡一哂“阿蘊,你到底還是心軟。”
蘇蘊輕歎了一聲,道“到底罪不至死,兩條人命呢,隻是說一句話就有可能保住,何必吝嗇?”
感歎後,蘇蘊看向他,問“那鄭知敬真逃了?”
顧時行搖頭“逃不了,隻等七叔把那十數個婦人救出來,便立刻緝拿。”
有人盯著鄭知敬,隨時可抓拿。可為了以防萬一,還是先把人質給救出來為好。
蘇蘊算了算日子,然後道“最多也就隻能在陵川留六日了,夠時間嗎?”
顧時行麵上神色淡然,毫無緊張感,頷首“足夠了。”
如顧時行所言,六日於他而言,也確實足夠了。
兩日後,七堂叔根據顧時行派出的探子,在一處莊子救出了那十幾個被抓的婦人,同時擒住了十來個男人。
審問得知,這些男人曾做過山賊,但因山寨被剿滅成了流寇,後就為鄭知敬所用。
這次就是鄭知敬安排偽裝成山賊搶銀搶糧搶人,讓他們把那些婦人關押一個月,一個月後再放出來。
期間也再說強調不允許碰那些個女子,事成後每人得二百兩。
人一救出來,顧時行就讓人去緝拿嫌犯鄭知敬。
鄭知敬失蹤的第二日,顧時行就讓人發布了通緝令,每個關卡加嚴排查。所以鄭知敬雖然離開了有四五日了,但是尚未出嶺南,所在之處大概八個時辰就能抵達。
他準備出嶺南的時候就比擒住了。
被帶回來後,無論是威逼還是利誘,卻還是一句話都不說。
顧時行在牢房外看了眼手腳被銬住,閉著雙眼坐在牢獄中的鄭知敬。
聽暗衛說,鄭知敬被發現時,似乎已經認命了,沒有做一絲的抵抗。
放棄了抵抗,大概也知曉在被抓回來後就是死罪了,可即便如此,還是什麼都沒有說。
顧時行沉思片刻,轉身出了牢房。
牢房外,烏雲蔽日,黑沉沉的天色,樹影昏暗,讓人心情格外的沉重。
顧時行喊來了墨台,吩咐“你去太守府,就說我說的,讓那吳娘子私下來一趟府衙,莫要讓人知曉。”
墨台應聲而去。
約莫半個時辰後,吳娘子戴著帷帽出現在了府衙。
顧時行早已安排了人,待她一來,便讓人帶她去見鄭知敬。
鄭知敬依舊閉著雙眼,沒人知道他在想什麼,或許什麼都沒有想,就隻是在等死。
忽聽到開牢門的聲音,他也沒有半點的反應。可待到有淡淡的熟悉雅香縈繞在鼻息之間的時候,他眼珠子忽然一動,緩緩睜開了雙目。
待看到幾步之外撩開帷帽的前妻,神色似乎沒有什麼變化,但放在膝上的手已暗暗地收緊。
讓吳娘子進來的獄卒退出了牢房外,走開了。
二人四目相對許久,許久後,她才哽咽地開了口“你便認了吧,待你去後,我便守著你的牌位過一輩子。”
說到這,她紅著眼低下了頭,眼中已盛了淚。
他起了身,牢房中似乎靜得隻有鐵鏈發出的聲響。靜默了幾息,他才啞著聲音道“為了我尋死,不值得。”
頓了頓,他深呼吸了一口氣,把多年前的真相說了出來“我第一次見你,不是在元宵燈節。”
吳娘子一愣,疑惑地望向他。
他繼續道“第一次見你,是在元宵燈節往前推的一年。那時我與人鬥毆,幾乎沒了半條命,倒在了街頭,無人施以援手,是你讓人喊來了大夫,給我付了銀子,那時候匆匆一瞥,我便沒有忘懷。”
歎了一口氣,他繼續道“後來在元宵花燈節再見到你,想要得到你,再加上早已經知曉了你是太守之女,我想往上爬,爬出泥沼,兩者念頭一同出現,所以……”
他話語逐漸停了下來,看向了前妻。
看著前妻的神色中逐漸浮現懷疑之色,他雙手用力握拳,手背青筋凸顯,下定決心,啞聲承認“如你所想,那些人是我找來的。還有你回娘家的時候,我為了讓你晚些醒來,所以一直讓你身邊的婢女在你的吃食中下迷藥。”
他的話,隻前半段話落在了吳娘子的心頭上,都已如同驚雷一般,她雙目瞪圓,無比震驚。
隨後,震驚逐漸地變成憤怒,她霎時淚如雨下,憤怒上前捶打著他的胸口,哭著失控地罵他“你怎麼可以這樣對我,你知不知道我因那事情做了多少個噩夢!”
鄭知敬由著她捶打。半晌後,待她打累了,動作緩了,他啞聲道“我就是個人渣,你也不必為我尋死,更不必為我守牌位了……”
頓了一下,他繼續道“我會認罪的,更不會拖累你父親。”
今日他一直不招供,就是知道顧時行最後會讓前妻來當說客。
或者說,顧時行知道他想見前妻最後一麵才會招供,便會把前妻送來。
見她一麵,也是最後一麵了。
這時,獄卒前來催促吳娘子離開了。
吳娘子含淚瞪了一眼同床共枕了多年的丈夫,隨後抹了一把淚,毅然轉身離去。
可在出了牢房外,眼淚更洶湧了。
鄭知敬深深呼吸了一口氣,眼眶也微微泛著紅意。
不過小半刻,顧時行出現在了牢門外。
似有所察,鄭知敬往牢房外看去,身處牢房的處境,但也很平靜地道“我招。”
顧時行下頜微抬,看向早已準備的主簿,讓其進了牢房,他也隨之進去。
這事也該是有個結果了。
蒙冤四年,背負汙名而逝的許通判也該沉冤昭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