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都城,海星公司。
下午三點,雷然推開海星公司那扇被海風侵蝕得吱呀作響的鐵門,灰塵混合著陳年海腥和絕望的氣息撲麵而來。
窗外灰蒙蒙的鉛色天空下,隱約可見公司那片倚海而建的養殖場輪廓。巨大的水槽和網箱沉默地浸泡在渾濁的海水裡,缺少人維護的機械臂鏽跡斑斑,如同垂死的鋼鐵骨骼。
辦公區內的冷清觸目驚心,那些空置生灰的桌椅,似乎還留存著往日繁榮熱鬨的痕跡。
僅剩的幾個人,連動作都帶著一種麻木遲滯。
會計老張頭布滿老繭的手指,在沾著魚鱗和鹽粒的舊鍵盤上,敲擊著養殖場的維護成本和滯銷賬目。
小李旁邊的樣品包裝盒裡,躺著今天清晨從養殖場撈上來的海產品——
這些本該是公司的底氣,此刻卻因銷路斷絕,在簡陋的盒子裡散發出令人沮喪的、帶著死亡邊緣的微腥。
負責貿易的小王,徒勞地在電話和電腦屏幕之間切換,試圖聯係哪怕一個小分銷商,可聽筒裡傳來不斷的忙音或對方不耐煩的掛斷,讓她的聲音一次比一次微弱,最終隻剩下對著布滿“客戶聯係中斷”字樣的Excel表格發呆。
見雷然回來,倉管老方捏著一迭單子迅速迎上:“雷經理,漁場那邊……新一批餌料的錢還沒著落……再拖下去,那批石斑魚就……”
小李的聲音帶著哭腔:“雷經理,淺海養殖場的那批貝殼,最近開始大麵積死亡了!我們查不出原因,隻能先撈起來,不然整個養殖區都要遭殃!撈上來的……都堆在臨時倉,味兒很大……”
小王猛地抬起頭,聲音乾澀地補充:“雷經理,已經有三家分銷商通知我們要斷合約了……他們說……說隔壁海豐城那邊的海域水質更好,供應更穩定,他們……更看好那邊。”
她沒說出口的是,剩下的幾家,電話根本打不通了。
老張頭終於停下了敲擊鍵盤的手,那“噠噠”聲的消失反而讓死寂更加沉重。他深深歎了口氣,眼底是深不見底的疲憊和一絲幾乎熄滅的忿怒。
“銀行……剛來過電話。那筆之前的抵押貸款……下周就到期了。他們明確表示,不可能再續。晴天送傘,雨天收傘……嗬,收得比誰都快、都狠。”他枯瘦的手掌重重拍在桌麵上,“利息!光是這個月的利息我們都快還不上了!”
養殖場那邊早就入不敷出,員工早在去年就大規模離職,他們撐到現在,實在有心無力!
雷然站在辦公室中央,像一個孤零零的靶子,承受著來自四麵八方的壞消息。
每一句都像重錘,狠狠砸在這艘名為“海星”的破船上!
窗戶外麵,養殖場巨大的陰影投進來,那曾經是薑玉引以為傲的“自有源頭”,此刻卻像一個巨大的傷口,不斷滲出絕望和腐敗。
“薑總……”雷然幾乎是下意識地低語出聲,這兩個字在絕望的空氣裡顯得空洞而無力。
他拿出手機——那個號碼已經不知道撥打了多少次。
再次按下重撥鍵,動作帶著一種近乎麻木的儀式感。聽筒裡卻依舊是那個冰冷機械的回複:“您撥打的用戶暫時無法接通,請稍後再撥……”
“還是打不通?”老張頭的聲音沙啞,帶著一種早就知道結果的嘲諷,“多久了?雷經理,薑總她……多久沒管過這裡了?三年?五年?還是更久?”
沒人回答。
答案刻在每個人的心裡。
偌大的辦公室,隻剩下窗外海浪無休無止的拍打聲。
貸不出款了。
貨賣不掉了。
連賴以生存的養殖場都在大規模死亡……
十五年前,海都城經曆了斷崖式的崩塌,最難的時候,政府甚至將海域的租賃價格降低了一半!薑總非常有魄力,在這種時候直接大手一揮,租下了連片近千畝海域,用以養殖水產品,走自產多銷的路子。
可現在,那個把他們帶上這條船、曾經信誓旦旦說“潮水會回來”的船長,卻早已消失在茫茫海外,杳無音訊。
她知道海星的現狀麼?
她會在意這家支撐了多年的公司麼?
沒有人知道答案……
老張頭呆在公司的時間最久,溝壑縱橫的臉上刻滿了海風與歲月。他枯瘦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桌上那本老舊的賬簿,仿佛能觸摸到過往的塵埃。
“小雷啊,薑總創建海星那會兒……嗬,比現在,也好不到哪裡去。你是沒見著啊,政策消息一換點,那叫一個‘斷崖’!
之前擠破頭的投資人、炒地皮的、搞工程的……跑得比退潮還快!海都一夜之間就空了,街上彆說人,連條野狗都少見,空的人心裡發毛!
那時候,薑總不僅沒跑,反而像撿破爛一樣去‘加倉’?買下隔壁那個早就臭了、爛了的破倉庫!翻修、租賃海域、開設養殖場……那麼多錢砸下去,看得人著實驚訝……外人隻當她是被套牢了不甘心,是傻子。可咱們這些留下來的人心裡明白!那會兒,多少靠著碼頭和倉庫吃飯的本地人,被這場風浪拍暈在岸上?
投資商跑了,工作沒了,賣地的錢要麼花了要麼也快見底了……日子是真過不下去!薑總這時候盤下倉庫,注冊公司,招工……雖然工資不高,好歹給了上百個家庭一條活路、一口飯吃啊!”
他渾濁的眼睛裡似乎泛起一點微光:“海星……這個名字,聽著小,但在當時,它就是這片‘鬼城’裡唯一的燈!她的投資,在大家眼裡是‘不是什麼好方案’,卻實實在在穩住了人心,也真真地……緩了一大片人的經濟壓力!大夥兒心裡是念著她的好的!
結果呢?誰能想到?五六年了吧?薑總她……她當年能頂著風浪把船開進來,怎麼……怎麼就突然撒手不管讓船沉了呢?她說潮水會回來?……可就算潮水真的回來了……咱們這艘船……這艘她親手紮下來、又親手撂下的船……又有時間能等到她麼?”
雷然張了張嘴,說不出話來。
他是十年前加入公司的,作為早早去帝都漂流的海都人,他能力強,在那邊發展很不錯。奈何家裡連著走了幾位長輩,剩下一位老父親死活要守在海都。
他孝順,實在沒招了,才決定回來發展。
當時海星公司招人,他被薑總看重,力排眾議地當上了經理。
為了這份信任,他耗儘了十年心力,將在帝都練就的本領,澆灌於這片海墟。
理清賬目、優化養殖、在政策寒冬中硬生生撕開銷售裂縫,他如舵手般在市場風浪中穩住公司,凝聚起不願離開的員工……靠著倔強與奉獻,在薑總單方麵斷聯後,硬是強撐了六年……
然而現在……
老張頭心疼道:“小雷……沒有你,海星撐不到今天……我們都看在眼裡。”
他的聲音像一把鈍刀,聲音帶著一種瀕死般絕望,切割著雷然緊繃的神經。
“可是小雷啊……咱們實在堅持不下去了!銀行貸款、養殖賬目、員工工資這些咱們都可以先撇開不談,但海域使用權難道能等人麼?!我記得清清楚楚……租賃的使用年限就到今年!
現在續期要錢,要大把的錢,還要重新審批,更彆提海洋局的評估,各項資質的打點都需要錢……薑總她……她人呢?!她當年為了這塊地下的血本,眼看……就要變成一張廢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