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傑隻覺得天旋地轉,手裡的折疊刀“當啷”掉在地上。他想起在湘菜館,季敏說“我正在跟我男朋友吃飯”時泛紅的臉頰;想起高鐵上,她靠在他肩頭睡著時均勻的呼吸;想起在西山公園,他背著她轉圈時,她發間陽光曬過的味道……這些難道都是假的?
“你在吞鯨市你買的房子附近看到的那棵老槐樹,”季敏的聲音突然變得像黃思穎,帶著學生氣的清澈,“樹根下埋著個骨灰盒,上麵寫著季敏的名字,你敢去挖嗎?”
沈傑猛地衝向石階,想抓住她問個清楚,可指尖剛要觸到她的衣袖,季敏突然化作無數隻蝴蝶,粉色的裙擺在空中散開,像極了海寧佛塔門縫裡漏出的光斑。蝴蝶撲棱著翅膀,撞在石室的牆壁上,每張照片裡季敏的眼睛突然亮起紅光,像兩簇跳動的鬼火。
青銅鼎裡的香突然炸開,火星濺在地上,點燃了香灰下的紙——那是張蓮花路站的站台票,日期是他和季敏分開那天,票根上用鉛筆寫著:“我等你到第七班列車”。
沈傑撿起燃燒的站台票,火苗舔著指尖卻不覺得燙,反而有種熟悉的溫熱——像季敏在火鍋店喂他吃毛肚時,指尖觸到他嘴唇的溫度。他突然想起所有被忽略的細節:季敏從不喝奶茶裡的珍珠,可季鈺每次都要多加一份;季敏怕黑,可季鈺總在深夜拉著他去陽台看星星;季敏的手腕上有道小時候爬樹留下的疤,可季鈺的手腕光滑如玉……
原來從一開始,就有兩個季敏。
不,或許從一開始,就沒有季敏。
石室突然劇烈搖晃起來,牆壁上的照片一張張脫落,化作紙灰被風吹起。沈傑轉身往地道外跑,槐樹根在身後瘋狂抽打,根須上滲出的暗紅色汁液滴在地上,竟彙成了海寧山頂那片岩石的形狀。
跑出樹洞時,外麵的天已經黑了,文鼎廣場的路燈亮起,暖黃的光暈裡飄著桂花雨。沈傑抬頭望去,隻見金陵大學的方向火光衝天,籃球場上的歡呼聲、尖叫聲、哭喊聲混在一起,像極了吞鯨市醫院急診室裡的喧囂。
他騎上電動車往那邊趕,車輪碾過滿地桂花時,突然想起在海寧乾河街,季敏指著詩牌問他:“喜歡一個人,是不是就想把所有好看的東西都指給他看?”
那時他說:“就像現在,我覺得整個海寧的燈,都沒你眼睛亮。”
可他忘了問,那束光,到底是屬於季敏,還是屬於他自己造出來的夢。
電動車快到金陵大學門口時,沈傑看到了笑雯。她穿著白大褂,站在火光裡,手裡舉著個牛皮信封,正是季鈺給他的那隻。“沈傑!”她衝他喊,聲音被火焰燒得扭曲,“這是你落在醫院的!”
信封掉在地上,散開的紙頁在風中翻動,最上麵是張診斷書,患者姓名處寫著“沈傑”,診斷結果是“複雜性創傷後應激障礙伴妄想症”,醫生簽名處蓋著吞鯨市醫院的紅章,日期是三年前的今天——他在海寧和季敏分開的第二天。
沈傑的視線突然模糊起來,火光裡的笑雯漸漸變成了黃思穎的模樣,穿著藥科大學的校服,舉著片香樟葉:“老師,講台沒有樓梯,是因為上來的人,都不想下去啊。”
他的手腕突然一陣劇痛,銀手鏈竟像活過來一樣,鏈節深深嵌進皮膚,滲出血珠。血珠滴在地上,化作一朵朵繡球花,和海寧環山路旁的一模一樣。花叢深處,季敏的聲音帶著薄荷糖的甜,輕輕響起:
“沈傑,你知道嗎?風吻過指縫的時候,其實是在說再見啊。”
沈傑猛地踩下電動車的油門,衝進金陵大學的火光裡。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裡,也不知道要找什麼,隻是覺得必須往前衝——就像三年前在海寧,他背著季敏往山頂跑;像在吞鯨市醫院,他跟著笑雯鑽出消防通道;像在藥科大學,他爬上那個沒有樓梯的講台。
或許所有的路,從一開始就沒有儘頭。
或許所有的夢,從一開始就沒想過要醒。
火光中,他仿佛看到季敏站在籃球場中央,穿著白色的連衣裙,手裡舉著個胡蘿卜娃娃,衝他笑得像朵向日葵。沈傑伸出手,想抓住她的指尖,卻隻撈到一把滾燙的風,風裡飄著桂花的甜香,和一句被燒得隻剩尾音的話:
“……生煎要兩籠,多放醋……”
。。。。。。
沈傑是被生煎的焦香嗆醒的。
鼻腔裡鑽著豬油混著蔥花的氣息,滾燙得像要把肺管燒穿。他猛地睜開眼,發現自己正趴在一張油膩的木桌上,桌麵的裂紋裡嵌著深褐色的醬汁,指腹蹭過去時,觸感竟和藥科大學教室那麵爬滿粉筆灰的黑板一模一樣。
“要醋嗎?”
蒼老的聲音從頭頂砸下來,帶著鐵皮煙盒的鏽味。沈傑抬頭,撞進一雙渾濁的眼——是蓮花路站那家生煎鋪的老板,圍裙上的油星亮得像碎玻璃,手裡的銅鍋鏟正敲著鍋底,“滋滋”的聲響裡,二十隻生煎在鐵鍋裡鼓起圓滾滾的肚皮,焦脆的底殼粘在鍋上,像誰用膠水粘了層金箔。
“兩籠,多放醋。”這句話脫口而出時,沈傑的喉嚨突然發緊。這是季敏以前總掛在嘴邊的話,每次在海寧路過生煎鋪,她都要踮腳趴在櫥窗上看,說煎得最焦的那隻像他皺眉的樣子。可此刻坐在對麵的不是季敏,是個穿中山裝的老頭,袖口磨得發亮,正用銀簪子似的筷子夾起生煎,小心翼翼地咬開個小口,熱氣混著肉香撲在他布滿皺紋的臉上。
“沈先生還記得這味道?”老頭笑起來,嘴角的皺紋裡嵌著油星,“三年前你在這兒買生煎,也是要兩籠,多放醋。”
沈傑的手猛地攥緊,木桌的裂紋硌進掌心。
三年前?
他明明昨天還在金陵大學的火光裡瘋跑,手腕上的銀鏈勒得皮肉生疼,怎麼會突然坐在蓮花路站的生煎鋪裡?
他低頭看自己的手,指甲縫裡還嵌著槐樹根的黑泥,可指腹上的薄繭卻消失了,光滑得像剛剝殼的雞蛋——這是他剛到金陵時的手,還沒開始在藥科大學的講台上寫板書,還沒學會用手術刀劃開實驗動物的皮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