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被一陣槐花香嗆醒的。
不是上海出租屋裡消毒水混著外賣的味道,是那種帶著泥土濕氣的、沉甸甸的香,像小時候奶奶用槐花蒸糕時,掀開蒸籠的瞬間撲滿臉龐的暖。我睜開眼,看到的不是熟悉的白色天花板,而是雕花的木梁,梁上掛著串乾玉米,金黃的顆粒在風裡輕輕晃——這是我老家後屋的房梁,我以為早在十年前就跟著前屋一起塌了。
“阿傑,發什麼愣?詩雅都等你半天了。”
身後傳來聲音,我回頭,看到周詩雅站在院子裡,穿著件淺藍色的連衣裙,手裡拿著個竹籃,籃子裡裝著剛摘的槐花。她笑起來的時候,眼角有顆小小的痣,和我記憶裡一模一樣,可我明明上周才陪她去醫院點掉這顆痣。
“你……”我想說點什麼,喉嚨卻發緊,隻能看著院子裡的老槐樹。這棵樹比我還大,小時候我總爬上去掏鳥窩,樹乾上還刻著我和發小的名字,此刻那些刻痕還在,隻是旁邊多了行陌生的字:“槐下有穴,勿動其根”。
“彆傻站著了,”周詩雅走過來,拉著我的手,她的手很涼,不像平時那樣暖,“村裡變樣了,帶你去逛逛,好多老熟人都在呢。”
我跟著她走出院子,才發現整個沈家村都變了。不是記憶裡荒草齊腰、房子塌得隻剩斷牆的模樣,是新的——白牆黛瓦,門口掛著紅燈籠,路上有穿著藍布衫的老人在曬太陽,小孩追著彩色的蝴蝶跑,空氣中飄著飯菜的香味,像極了我小時候過年的場景。可我清楚記得,去年清明回來時,村裡還隻有二大爺一家守著,其他房子都荒得能藏野狗。
“這是……怎麼回事?”我問。
“你忘啦?”周詩雅回頭看我,眼神有點奇怪,“去年村裡搞旅遊開發,把老房子都修了,在外打工的人都回來了,你爸還說,等你有空回來,讓你給村裡的民宿做設計呢。”
我爸?我心裡咯噔一下。我爸去年在常州工地上摔了腿,一直在醫院養著,怎麼會回村裡?我掏出手機想給我爸打電話,屏幕卻黑著,按了半天也沒反應,像是沒電了,可我明明昨天晚上才充滿。
“彆找了,村裡信號不好,”周詩雅拉著我往村東頭走,“先去看看建軍哥他們,他們都在二大爺家打牌呢。”
走在路上,我總覺得哪裡不對勁。那些村民的臉很熟悉,是我小時候認識的人,可他們的表情都很僵,像畫上去的;路邊的狗見了人不叫,隻是趴在地上,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我,尾巴一動不動;還有那些新蓋的房子,牆麵上的水泥還沒乾,卻看不到一個工人,仿佛是一夜之間冒出來的。
到了二大爺家,門是虛掩著的,我推開門,看到裡麵坐了七個人,都是我小時候的發小——沈毅、李響、王磊、趙陽、陳明、黃濤、吳昊。他們圍坐在一張方桌旁打牌,桌上放著個搪瓷缸,裡麵泡著茶葉,熱氣嫋嫋的,可我站在門口看了半天,那熱氣卻沒動過,像是凝固了。
“阿傑來了!”沈毅第一個站起來,他穿著件花襯衫,肚子微微隆起,和我上次見他時一樣,可我上次見他是在深圳的醫院裡,他因為肝癌晚期住院,臉色蠟黃,怎麼會在這裡打牌?
“你……你身體好了?”我問。
沈毅愣了一下,然後笑了,拍了拍我的肩膀:“什麼好沒好的?我一直好好的,你這小子,在上海待傻了?”
其他幾個人也跟著笑,可他們的笑聲很怪,像是從肚子裡擠出來的,沒有一點溫度。周詩雅把我拉到桌邊,讓我坐下:“彆愣著了,來,陪他們打兩把。”
我坐下後,才發現桌上的牌不是普通的撲克牌,是用木頭做的,上麵刻著奇怪的花紋,像符咒一樣。李響把牌推到我麵前:“來,阿傑,你先摸牌。”
我伸手去摸牌,指尖剛碰到牌麵,就覺得一陣刺骨的涼,像是摸到了冰。我趕緊縮回手,問:“這牌怎麼這麼涼?”
“涼嗎?”王磊皺了皺眉,拿起一張牌摸了摸,“不涼啊,你是不是感冒了?”
我還想再說點什麼,周詩雅卻在旁邊拉了拉我的衣角,小聲說:“彆問了,趕緊打牌吧。”
我隻好拿起牌,可我看著那些牌上的花紋,總覺得頭暈目眩,像是有什麼東西在牌裡動。突然,我看到牌麵上的花紋變成了一張臉,是我爺爺的臉——爺爺去世那年,我才十歲,他躺在病床上,臉色蒼白,眼神渾濁,和牌麵上的臉一模一樣。
“啊!”我大叫一聲,把牌扔在了桌上。
所有人都停下來,看著我,他們的表情一下子變得很嚴肅,沒有了剛才的笑容。沈毅站起來,走到我麵前,聲音很低:“阿傑,你看到什麼了?”
“我……我看到我爺爺了,在牌上。”我說。
沈毅的臉色變了,他回頭看了看其他人,然後對我和周詩雅說:“走,我帶你去個地方。”
我們跟著沈毅走出二大爺家,往村西頭走。路上,沈毅一句話也不說,隻是腳步匆匆,像是在怕什麼。我問他要去哪裡,他也不回答,隻是一個勁地往前走。
走到我家老院子門口時,沈毅停了下來,指了指院子裡的老槐樹:“你看那棵樹。”
我順著他指的方向看,發現老槐樹的樹乾上,除了我小時候刻的名字和那行“槐下有穴,勿動其根”,還多了個洞,洞口用石頭封著,石頭上刻著奇怪的符號,和剛才牌上的花紋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