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傑家的老房子在村西頭,緊挨著猴溝。遠遠地,他就看到了那處院子——圍牆還是原來的位置,卻換成了新的青磚,上麵爬著翠綠的藤蔓,大門換成了實木的,刷著棕漆,上麵掛著塊木牌,寫著“槐園民宿”,字體是圓潤的楷體。
院子裡的老槐樹還在,枝繁葉茂,樹冠遮了大半個院子,樹下擺著四張石桌石凳,幾個遊客正坐在那裡喝茶,手裡拿著相機拍槐樹。後屋的紅磚牆被刷成了米白色,窗戶換成了落地窗,掛著淺灰色的紗簾,裡麵擺著藤編的沙發和小茶幾,完全沒了以前的模樣。
沈傑站在門口,遲遲不敢進去。他想起小時候,每到夏天,爺爺就坐在槐樹下搖著蒲扇,給他講“孫悟空三打白骨精”;想起他和沈毅在院子裡追著跑,把奶奶曬的被子撞倒,奶奶拿著掃帚追他們,嘴裡喊著“兩個小兔崽子”;想起他去上海上大學那年,父親站在門口,紅著眼眶說“沒錢了就說,彆委屈自己”。
“這就是你家?”周詩雅輕聲問,她能感受到沈傑的難過,手輕輕拍著他的後背。
“嗯。”沈傑點頭,聲音沙啞,“以前不是這樣的,牆是紅的,窗戶是木頭的,冬天漏風,夏天進蚊子,院子裡堆著玉米杆和柴火……”
正在這時,一個穿著淺藍色民宿工作服的女人走了出來,手裡拿著個噴壺,正在給門口的盆栽澆水。看到他們,女人笑著問:“請問是要住民宿嗎?我們這裡旺季一天300,淡季100,有單人間也有雙人間,乾淨得很。”
沈傑看著女人,認出她是村裡的王秀蘭,以前住在他家隔壁,丈夫早年間在工地出事走了,她一個人帶著女兒過,日子過得緊巴,冬天連件厚棉襖都舍不得買。
“秀蘭嬸。”沈傑喊了一聲,王秀蘭愣了一下,放下噴壺,仔細看了看他,才恍然大悟:“是阿傑啊!你怎麼回來了?都長這麼高了。”
“我回來看看。”沈傑指了指院子,喉嚨發堵:“這民宿是你開的?”
“不是,是村裡集體搞的,我在這幫忙打掃衛生、收拾房間,一個月能賺三千多呢。”王秀蘭笑著說,臉上的皺紋都舒展開了,“你爸把房子賣給村裡後,村裡就把這改造成民宿了,生意可好了,周末都住滿了人,我女兒在縣城上高中,學費都不用愁了。”
沈傑沒說話,走進院子裡,腳步很輕,好像怕驚擾了什麼。老槐樹的樹乾上,還留著他小時候刻的“沈傑”兩個字,隻是被人用砂紙打磨過,字跡淺了些,旁邊還多了幾個小孩的塗鴉。他走到後屋門口,透過落地窗,看到東邊那間臥室改成了茶室,牆上掛著一幅水墨畫,畫的是槐樹下的小院,眼淚差點掉下來。
“阿傑,彆難過了。”周詩雅拉著他的手,“要不我們問問村裡,能不能把房子買回來?”
這話提醒了沈傑,他轉身問王秀蘭:“秀蘭嬸,村裡現在還賣這種老房子嗎?我想把我家的買回來。”
王秀蘭愣了一下,手裡的噴壺晃了晃,水灑在地上:“買回來?這個我不清楚,得問村支書。村支書是沈海龍,你還記得不?就是以前總跟在你屁股後麵的那個小不點,現在可出息了,村裡的民宿、采摘園,都是他牽頭搞的。”
沈傑當然記得沈海龍。沈海龍比他小四歲,小時候總留著鍋蓋頭,說話奶聲奶氣,總跟在他後麵喊“阿傑哥”,沈傑去掏鳥窩,他就站在樹下舉著籃子;沈傑被奶奶罵,他就偷偷塞給他一顆糖。後來沈海龍考上了農業大學,學的農村區域發展,畢業後沒留在城裡,反而回了村裡,當了村支書。
“沈海龍在哪?我去找他。”沈傑說,心裡燃起一絲希望。
“應該在村部,我帶你去。”王秀蘭領著他們往村部走,路上不停跟他們說:“海龍這孩子,是個實誠人,為村裡做了不少事。以前村裡窮,年輕人都往外跑,房子倒的倒,荒的荒,晚上黑燈瞎火的,嚇人得很。是海龍回來後,跑了好幾趟縣裡,申請了資金,又去外地找老鄉拉投資,才把村裡搞起來的。現在村裡有民宿、有采摘園,還有農家樂,好多年輕人都回來了,你看那幾家新開的小店,都是剛畢業的小夥子開的。”
沈傑聽著,心裡對沈海龍的印象漸漸清晰——不再是那個跟在身後的小不點,而是個能扛事的村支書。他想起去年過年,父親在電話裡提過一嘴“海龍這孩子有本事”,當時他沒在意,現在才知道,沈海龍真的把沈家村變了樣。
村部是一棟三層小樓,外牆刷著米黃色的漆,門口掛著“沈家村村民委員會”的牌子,旁邊還有個公告欄,貼滿了村裡的發展規劃和民宿價格表。王秀蘭領著他們進去,沈海龍正在辦公室裡低頭寫東西,穿著一件白色的襯衫,袖口挽到小臂,戴著黑框眼鏡,比以前成熟了不少。
聽到腳步聲,沈海龍抬起頭,看到沈傑,眼睛一下子亮了:“阿傑哥?你怎麼回來了!”
他趕緊站起來,快步走過來,伸手拍了拍沈傑的肩膀:“我聽叔說你在上海做設計,做得挺好的,真是有出息。”
“海龍,我今天回來,是想問問我家房子的事。”沈傑沒繞彎子,直接說:“我爸把房子賣給村裡了,我想買回來,你看行不行?”
沈海龍愣了一下,臉上的笑容淡了些,他拉過兩把椅子,讓沈傑和周詩雅坐下,又給他們倒了杯水,才慢慢說:“阿傑哥,不是我不給你麵子,這房子是村裡集體收購的,現在已經改造成民宿了,屬於村集體資產,不是我一個人能說了算的。”
“那能不能租?我想租下來,以後回來有個地方住,不用麻煩彆人。”沈傑退了一步,聲音裡帶著懇求。
沈海龍想了想,拿起桌上的民宿價格表,指給沈傑看:“租的話可以,不過價格得按民宿的標準來——旺季一天300,淡季一天100,要是長期租,一個月能便宜點,旺季2800,淡季1000。”
沈傑愣住了——他在上海租的單間,一個月才3500,老家的民宿月租竟然快趕上上海了。可他轉念一想,現在村裡發展得好,遊客多,這個價格好像也合理,隻是他想要的不是“租來的地方”,而是“自己的家”。
“海龍,那房子是我爺爺傳下來的,對我很重要。”沈傑看著沈海龍,語氣很認真,“你再想想辦法,不管多少錢,我都願意出,哪怕比市場價高也行。”
沈海龍歎了口氣,靠在椅背上,手指輕輕敲著桌麵:“阿傑哥,不是錢的問題。你也看到了,現在村裡的民宿生意正好,這‘槐園民宿’是遊客最喜歡的一家,因為有那棵老槐樹,好多人都是衝著槐樹來的。要是把房子賣給你,民宿就沒了,村裡的收入會少一塊,村民們也不會同意。”
“就沒有彆的辦法了嗎?”沈傑的聲音低了下去,心裡的希望一點點落空。
沈海龍沉默了一會兒,說:“阿傑哥,你先彆急,明天村裡要開村民代表大會,我把你的情況跟大家說說,看看能不能商量出個辦法。你今天先在村裡住下,好好逛逛,看看村裡的變化,說不定等你逛完,想法就不一樣了。”
沈傑點點頭,沒再多說。從村部出來,天色已經暗了,村裡的路燈亮了起來,暖黃色的光灑在小路上,偶爾能聽到遊客的笑聲和民宿裡傳來的電視聲。
沈毅打來電話,說已經在家做好了飯,讓他們過去吃。沈傑和周詩雅往沈毅家走,路上,周詩雅拉著他的手:“彆太失落了,明天開會說不定有好結果,就算不行,我們也能常回來看看,這裡還是你的老家。”
沈傑“嗯”了一聲,心裡卻像壓了塊石頭——他怕,怕連這最後一點“根”,都留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