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數年秋過去了。
一大早,天空下起了雨,唰啦啦,瓦片的屋頂,很快就被雨淋濕了。
阿青起床,見又下了雨,趕忙轉身去廚房,準備給沈嘉凝熬藥。
如今距離新皇登基,已經過去了四年。
由於當初生產歲安的時候沒有坐月子,傷了身子,這四年來,每逢陰雨天或者季節更替,沈嘉凝都會關節發冷,見風頭痛。
白夜從屋裡走出來,睡在門口的大黃立刻搖著尾巴上去聞聞他的的腿。
白夜看向阿青,低聲道:“公主頭又痛了,你去把王禦醫請過來。”
王禦醫是楚鶴川從宮裡麵派到這裡專門給沈嘉凝看病的禦醫,這幾年都待在木魚巷裡麵,住在隔壁院子。
阿青連忙點頭:“好,我正要給公主去煎藥呢。”
這時候,小丫鬟若蘭從廚房走出來,笑道:“阿青姐,我已經把藥上鍋了,你去請王禦醫吧。”
若蘭是到這裡後新買來的丫鬟,另外還有一個沁雲,兩個丫鬟都才十五歲,但都聰明勤快。
若蘭如今和阿青在院子裡貼身伺候沈嘉凝,沁雲則一直陪著歲安,如今正在從皇宮回來的路上。
阿青看向白夜:“駙馬,我去請王禦醫了。”
白夜點點頭,轉身進屋,將門給關上了,連著入秋的冷空氣也關在了外麵。
阿青這才去找來雨傘,踩著半濕的地麵出了小院。
大黃見狀,趕忙搖著尾巴追了出去。
白夜進了屋,看見沈嘉凝從床上坐了起來,臉色微白,準備下床。
他趕忙走過去按住她的肩膀,憂心道:“頭疼就不要起來出門了。”
說著拿過旁邊一件外套搭在她肩上。
沈嘉凝伸手按了按太陽穴,問:“歲安今天該回來了吧?”
“嗯,孟洪一大早就去接他了,未時應當能回來。”
孟洪就是阿青的丈夫,兩人才成親兩年,阿青在院裡麵伺候,孟洪則負責接送保護歲安出入皇宮。
沈嘉凝嘴角勾出個慈軟的笑:“又是一個月沒有見歲安了,我可想念他了。”
白夜扶著沈嘉凝又靠回了床上,伸手理了下她臉頰的碎發,柔聲道:“他如今已四歲,必是要讀書認字的。”
“我知道,可他回來一次,又要被你拉著去練武,小小年紀就這樣苦,我心中怪心疼的。”
“今日下了雨,他回來便隻在屋中紮兩刻鐘馬步,其他時間便陪著你吧。”
沈嘉凝輕笑出聲,緊接著又倒吸了一口涼氣。
白夜連忙道:“頭又疼了?你忍著一些,王禦醫馬上就過來了。我先幫你揉一下。”
沈嘉凝點頭,閉上眼睛,白夜便坐在床邊,一雙大手放到她的太陽穴上,輕輕地按揉著。
片刻後,門外響起了阿青的聲音:“公主,駙馬,王禦醫來了。”
白夜轉頭朝門口道:“進來。”
阿青推門而入,又扶著沈嘉凝坐了起來,幫她掖了掖被子。
王禦醫進屋後,向兩人行了禮。
沈嘉凝連忙道:“王禦醫不必多禮。”
這幾年來,他幫沈嘉凝看病,早已是家常便飯了,不過他是楚鶴川從宮中派來的,雖然知道公主駙馬隱居於此,該有的禮數他是一點都不敢落下。
阿青給王禦醫拿過凳子坐下,又去點了好幾盞蠟燭,讓屋子裡更亮堂一些。
白夜則站起身,幫沈嘉凝理了理頭發。
王禦醫先幫沈嘉凝把過脈,見並沒什麼異常,這才拿出銀針來幫沈嘉凝頭上紮針。
針刺入頭皮的時候,疼痛促使她皺起了眉頭。
白夜見狀,心疼道:“忍一忍,馬上就過去了。”
沈嘉凝閉著眼睛點頭,心中一片煩躁。
王禦醫一邊給沈嘉凝紮針一邊道:“公主,近來臣翻閱古籍,新研製了一個方子,一會兒讓人按方抓藥,公主試一下看是否有效。”
沈嘉凝聽到這話,絲毫反應也沒有。
這幾年該嘗試的方子也都試了個遍,這頭疾壓根沒有好一丁點,反而隨著時間的推移,越發折磨得她痛苦不已。
也正因為如此,白夜被她這個病弄怕了,都不敢再讓沈嘉凝再生個孩子,即使沈嘉凝提及,他也不曾應允。
生下歲安已經要了她半條命,當時她痛苦慘叫的場景還曆曆在目。
白夜反倒成了驚弓之鳥。
針紮完了,王禦醫將新寫的方子遞給阿青,阿青轉身出門,準備去抓藥。
若蘭正好煎了藥抬進來。
白夜見狀,吩咐道:“這藥不用了,你先抬下去,等阿青抓新的藥回來。”
若蘭愣了一瞬,看到沈嘉凝頭上滿是銀針,王禦醫在旁侍弄藥膏,點點頭轉身出去,將剛熬好的藥,倒到了院子中的樹底下。
一刻鐘後,王禦醫將沈嘉凝頭上的銀針全部取了下來,又從藥箱中取出一遝膏藥,遞給白夜:
“駙馬,這是臣給公主新製成的膏藥,敷在關節處,便能緩解關節酸痛之感。”
白夜接過那一遝膏藥,沈嘉凝伸手去拿了一片,還沒有靠近鼻子邊上,就嗅到一股濃濃的藥味,實在難聞。
王禦醫起身告辭,兩人道了謝,給他塞了銀子。
王禦醫走後,白夜便幫沈嘉凝將褲腿卷起來,往她的膝蓋上貼藥膏。
罷了又幫她在腰上貼上,溫暖的大手幫她按揉腰部。
秋天的雨淅淅瀝瀝,連綿不絕,聽著便讓人有些昏昏欲睡。
沈嘉凝又縮進了被子裡。
針灸過後,頭疾好了一些,但還是輕微刺痛。
睡著會好一些。
白夜連忙扶她躺下去。
沈嘉凝伸手輕輕拽了一下白夜垂落下來的銀絲,揚唇柔聲笑道:
“你從前這拿刀斬敵的手,如今卻來這樣細致地照顧我,真是大材小用了。”
白夜幽深的眼眸透出溫軟的笑:“如今國泰民安,邊關又有楚大將軍鎮守,我的手不拿來照顧你,還能如何?”
說著,他蹲在床邊,大掌放在她的膝蓋上,幫她輕輕揉捏。
沈嘉凝垂眸望著他的動作,腦海中閃過從前記憶,眼中也閃過一抹難掩的悲涼情緒。
白夜半天沒有聽到她的聲音,一抬頭對上她的眼睛,手上動作頓了一下。
“又想起他來了?”他小心翼翼地問。
沈嘉凝將頭往枕頭上歪了歪,閉上眼睛,眼中的一切情緒儘數掩藏。
她悶聲嗯了一聲,麵容痛苦。
“自從子清離開後,我以為我會漸漸忘記他。可是,白夜,對不起,不管我怎麼努力,我都忘不了他。他為我付出那麼多,我卻連他最後一麵都見不到。”
白夜起身用手帕幫她擦了擦微紅的眼角,溫聲道:“你沒有什麼對不起我的。若是他還在,他肯定不會讓你患上頭疾。”
他才應當抱歉。
他覺得,是他辜負了高子清的一番期許。
沈嘉凝動了動身子,側身用被子將臉捂住。
“白夜,你說,子清會不會沒死呢?這些年,王上派這麼多人幫我們去安月國尋找他的消息,一無所獲,若是他真的死了,為什麼連個屍骨都沒有?”
白夜聞言,眉心緊蹙。
她已經不是第一次這樣與他說這話了。
可是,高子清的性格,他們都了解。
他臨死前,存心沒有告訴沈嘉凝,就是不想讓沈嘉凝難過。
他愛慘了沈嘉凝,若是真還活著,知道如今她飽受病痛折磨,不可能沉得住氣不出現。
況且他當初存心隱瞞,又怎麼可能讓自己的屍骨那麼容易就被人找到呢?
但白夜還是笑著安慰:“或許正如你所說,高子清他並沒有出事。他臨走之前與我說,你與我既然已經有了歲安,他便不再插足我們。他定然是跑到什麼地方藏起來了。”
這話白夜自己都不信。
可是隻要能讓沈嘉凝死灰一般的心,燃起星點的希望,他便願意跟著自欺欺人。
沈嘉凝扭過頭來,伸手摟住他的脖子,腦袋頂著他的胸膛,將心中哀傷藏在眼中。
白夜就這樣躬著身子,任由她抱著。
許久,身下人的呼吸漸漸平緩下來,他才輕輕將她的手從脖頸上拉下來,放到身側,拉被子蓋上。
若蘭重新熬好藥準備端進房中,卻見白夜輕手輕腳掩門走了出來。
“駙馬,新的藥已經熬好了,要端進去給公主嗎?”
白夜抬頭望著霧蒙蒙的天邊和淅淅瀝瀝的雨水,搖頭道:“公主才又睡著,藥先溫著,等她醒過來我再端去喂她喝下。”
若蘭小聲地哦了一句,又回廚房做飯去了。
大黃見白夜開門走了出來,昂著腦袋往門縫看了看,似乎很想進屋去。
不過白夜並沒有給它這個機會,用腳將他往旁邊扒拉開,將門關得嚴嚴實實的。
大黃哼唧了兩聲,又靠著屋簷睡了下去。
沈嘉凝又睡了半個時辰的回籠覺。
迷迷糊糊間,他感覺有人坐到了床邊,伸手幫她揉膝蓋。
她緩緩睜開眼睛,看見一個羸弱的人影,蒼白的臉,一如離開的時候那般。
她知道這是夢,可還是很開心。
“子清,你來看我了?”她坐起身子,柔聲對床邊的少年說話。
高子清穿著一身青色的長衫,麵色蒼白如紙,但看著她的雙眼卻滿是繾綣的溫柔。
他的瘦削十指在她的小腿上輕柔按壓,啟唇道:“沈姐姐,我幫你按按,你的腿就不酸了。”
“子清。”沈嘉凝伸手覆上他的手背,卻感受到了他十指的冰冷。
這冷凍得沈嘉凝心尖一顫,她忙問:“你怎麼這麼冷?”
高子清翻手握住她,十指與她十指交叉,笑道:“握著你的手,就不冷了。”
他說著,緩緩站了起來,躬著身子,將臉湊到她麵前,揚唇看著她。
沈嘉凝連忙將自己的手從他手中抽出來,去撫摸他的臉頰。
可是他的臉頰還是那樣冰冷,一點溫度也沒有。
沈嘉凝忍不住墮淚。
“子清,你怎麼忍心拋下我就走了?我怎麼都找不到你。”
“沈姐姐,對不起,是我的錯,我不該讓你難過的。”他說。
“我也是不得已。我本想要姐姐永不知我的離去,可還是害得你這樣心痛。姐姐,我想回來了,我不要看著你每日因我鬱鬱不歡。”
沈嘉凝眼中迸射出光亮。
她猛地抓住高子清的手,急切地問:“子清,你在哪裡?你告訴我,我去尋你,你等著我好不好?”
高子清癡癡地看著她,悠悠道:“同穴窅冥無望,他生緣會難期。沈姐姐,等著我,等著我。”
言罷,他直起身來,將自己的手從沈嘉凝的手中抽了出來,轉身走到了門口,又扭頭看了她一眼,微微一笑,隨後消失。
“高子清!你彆走!”沈嘉凝惶然無措,猛地往前一撲,結果撲了個空,自己也跟著從夢中驚醒坐直了身子。
再睜開眼睛,她對上一張俊美含笑的臉。
“楚鶴川?你怎麼來了?”沈嘉凝愣住了。
她以為自己還在做夢,掐了自己的大腿一下,結果發現有痛感。
楚鶴川穿著一身黑色的繡著暗色龍紋的低調龍袍,裝扮成平常男子的模樣,右手還被沈嘉凝死死抓住。
四年未見,他臉上多了一些陌生冷冽的氣息,不過暫時被他壓了下去。
他視線在指尖掃了掃,又看向滿頭冷汗的沈嘉凝,笑問:
“你夢到什麼了?方才抓住我的手不放。”
沈嘉凝這才注意到自己的手,連忙縮了回來,翻身準備下床行禮。
“王上……”
“你還是叫我的名字,我會更習慣一些。”楚鶴川打斷她,將她想要下床的動作也攔了回去。
“今日歲安回來,有些想念你和白夜,我便順道送他一起回來,看看你們最近過得如何。”
楚鶴川說的輕描淡寫,鬼知道他是下了多大的決心才來見她一麵的。
見了她,還要強壓下瘋魔的喜悅,可憋死他了!
沈嘉凝望著他依舊俊逸非凡的笑顏,片刻後,倏然笑了。
“四年未見,你還是老樣子,而我……”
她摸了摸自己的臉。
近年來病痛折磨,讓她形容多少有些憔悴。
楚鶴川歪著頭認真看了看她的眉眼,柔聲道:“你比起當日離開之時,更明媚了幾分。”
沈嘉凝知道他是安慰自己,隻是一笑付之。
楚鶴川道:“歲安在王宮中念書,我與他日日相見,卻與你和白夜四年未見。
“聽歲安說你頭疾一年比一年嚴重,這次我撂下朝中事務,幫你重新尋來了一位名醫,幫你看看。”
“勞你費心了,我這也不是什麼大病,卻也難以治愈,隻是一到陰雨天就無端折磨人。”沈嘉凝一邊說,一邊朝門口張望。
楚鶴川知道她想見歲安了,起身朝門外喊了一聲:“歲安,你娘醒了,還不進來。”
言落,外麵叭叭叭響起一串腳步聲,李歲安推門衝了進來,大黃也趁機從門縫鑽了進來,渾身濕漉漉的,四隻腳將地麵印出一串梅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