釵光鈿影[民國]!
喻靜姝慢慢地坐起來,盯著他們,目光有幾分警惕的意味。喻老太太覺得奇怪,起身上前一把捉住她的手“靜姝!”喻靜姝又下意識地縮了縮。喻老太太心想她也許是被什麼不乾淨的東西嚇著了。
喻靜姝緊緊打量著眼前這老婦人,這老太太穿著琵琶襟上衫下裙,料子是華貴上佳的釉藍色絲綢緞子,袖口是蓮花紋的蘇繡,裙邊也勾有織金的花繡。老人的神態十分慈祥,眼神極是和藹,發圓的身子端坐一側,像一隻胖胖的青花瓷碗。
喻靜姝低了頭,隻見那雙黃皮裡橫生了褶皺的手緊緊捉著自己的手,喻靜姝不好意思抽回去,但自言自語道“靜姝?我?……在做夢……做夢了?”
四爺喻維笑道“祖母知道六妹你做夢了呢,此前你昏迷的時候還夢魘了說著夢話呢!”
六妹?喻靜姝心裡頭狐疑,想起身四處看看這究竟是在哪,可渾身軟綿綿地提不起多少力氣來,又打量眼前的喻四爺,這個人笑起來眼睛彎彎的,看上去既麵善又眼熟,仿佛從前在哪兒見過,可就是想不起來了。
西醫配完了藥,過來掛吊瓶,要紮針了,喻靜姝怕漏出什麼端倪來惹人起疑,便乖乖受了。
西醫紮了針,又開了些藥,完了準備告辭,喻老太太發現孫女神思有些迷糊,不大放心,叫喻四爺給西醫安排一間客房先住下,萬一她孫女再有什麼不好,可以立刻叫醫生過來查看,如此就省去了路上耽擱的時間,最好是住到她的寶貝孫女兒病好為止。西醫道“那不成,我還要給其他病人看病呢,您放心,密斯喻這病不會有什麼大礙,隻是還得吊幾天的藥水,我每天會按時來的。”
喻老太太也不再強留,便讓喻四爺送西醫出門。
喻四爺出去之後不久,得知六小姐醒來的喻太太就急切地跑來了,見到喻靜姝的一瞬間,竟是飛撲過來把她抱得死死得哭嚎,喻靜姝這下完全愣了,原來真的不是做夢。
喻老太太提醒喻太太道“行了,囡囡手上紮著針呢!”
經老太太這麼一提醒,喻太太這才想起來,給女兒賠了兩句不是,馬上又抱著她問東問西。諸如“囡囡你怎麼突然就中暑了?”、“你母之前喊你的話都聽見了麼?”之類的,問得喻靜姝的兩眼越來越剔透,玉珠兒累多了自然就潸然淚下了……
喻太太見閨女落淚,心疼極了,伸手將她的臉兜在胸前,喻靜姝起先隻是輕輕地哽咽,被喻太太三言兩語一安慰便埋在喻太太懷裡哭出了聲音,喻太太憐惜地在她頭頂絮絮念叨“一定很難受吧,我可憐的孩子,遭了這麼些罪……我的老天爺,往後再要有折磨人的罪通通都落到我身上吧,我甘願替我女兒受一切痛苦……”
喻老太太笑道“你這個做母親的瞎說些什麼!咱們囡囡是有福氣的孩子,這回受這麼大的苦,往後來的就是甜,否極泰來……苦儘甘來……”
喻太太破涕為笑“母親說的是。”
喻老太太氣道“之前找的是那姓張的大夫看的病吧,這姓張的真是越來越庸聵了,下次鐵定不可再請他了,免得又診出什麼不得了的大病來,怎麼他覺得無力回天的,人家西醫瞧了就沒有什麼大礙呢?”
喻太太一麵為閨女撫背一麵回答老太太道“之前有請過西醫的,是另一個西醫,過來注射了一針,囡囡不但不見好,反而更厲害了,後來才請的張先生……張先生說會不會是惹了什麼不乾淨的東西了?我便讓老三出去找了一個會做法事的邢先生過來驅邪,哦!對了,這個邢先生剛剛才做完法事,母親覺得,囡囡能夠醒來,會不會是那邢先生的功勞?”
喻老太太吃齋念佛,本來就相信那些東西的,一聽這話坐不住了“這位邢先生人在哪兒?我要過去瞧瞧。”
喻靜姝一聽喻老太太要離開,馬上昂起腦袋對喻太太道“祖母年紀大了,母親攙著祖母過去吧,若真是這位邢先生把我的魂兒從鬼門關喚回來了,那真要好生感謝他才是。女兒本想親自過去道謝,可身上沒有什麼力氣,還勞母親和祖母代為感謝這位邢先生吧。”
喻老太太將她的額摸了一摸,憐愛道“囡囡真懂事。”
喻太太也欣慰得很,替她拾掇了下亂發,又低頭在臉頰上親了一口,吩咐霜如和皎皎好生看著小姐,轉身扶著喻老太太出門去了。
等喻太太攙著喻老太太走遠,皎皎跑到床邊,攬著喻靜姝的手道“六小姐您可算是醒來了!你嚇死我和霜如了。”
霜如一邊打起被風吹亂的簾子一邊道“可不是嘛六小姐,說來也真是邪門,好端端的怎麼突然就病的這麼厲害了?之前看你躺在床上,誰也喚不醒的時候我真是絕望,心裡想著,您要是有個什麼事,我肯定就沒了喻家的這碗飯吃了,也就沒錢再往家裡寄了,我爹和我哥又是好賭的,非把我賣了不可,我想了想,我乾脆就不活了,也……”霜如說不下去了,打好了窗簾,走回來時發現喻靜姝正抬目盯著她打量,眼角濕濕的,霜如沒太在意,隻和皎皎一樣拉來一張小凳在床前坐下,拉起了喻靜姝另一隻手,笑道“幸虧六小姐您醒過來了……”
她斂了眼睫,霜如這番話,倒像是在講述她的從前。
她原名何秀苑,從前正生活在那樣一個不堪的家庭。父親嗜賭,債台高築,弟弟跟一群流氓混在一起,成了不三不四的人,母親早被父親虐待死了,家裡一貧如洗,她不得不早早地輟學,賣了命地在上海闖蕩著賺錢討生活,賺來的錢扣下吃穿住行,剩下的,全部寄往家裡,即使如此,依舊無法支撐那個一窮二白的家庭,她沒有辦法,隻知道夜以繼日地揮灑汗水填補著無底洞,屈辱都往肚裡咽,即便知道無底洞是填不滿的。
對於此刻這顆靈魂所依附的這位喻靜姝小姐,她早有耳聞的。當年的上海有一場轟動的婚禮,鞭炮劈裡啪啦地響了十裡長街,人頭像密集的煤球兒一樣攢動。此後一周,那場奢華的婚禮和當事人占據著各大報刊的頭版,備受矚目的新娘便是珠寶大亨喻之原的千金喻靜姝。
那個晚上,她記憶猶新,有人隨手扔了一張剛剛閱完的《畫報》,紙張輕旋曼轉著剛好就落在了她的腳邊,她拾了起來,但見《畫報》的頭版圖文並茂,中央是位身穿西式婚紗的小姐,美得娟娟隔秋水,旁邊配有醒目的、豎排的黑色大字標題,整個版麵以揭秘的口氣講述這位新娘令人歆羨的出身,家人,陪嫁,婚禮,夫婿……
“何小姐這樣的姿色,四處流動地跑館子賣唱不累麼?隻要何小姐願意,我讓柳媽媽捧你為長三。”那煙草公司的老板一麵說一麵動手動腳,醜陋的嘴臉浮現在眼前,立刻就要作嘔一般……家裡催錢的信前幾天又來了,她眼前有些模糊了,手上的報紙自己開始顫抖,漸漸地,潤濕的字跡就朦朧了。有時候人與人不同的人生軌跡,是不是全因了個出身?
一束霓虹閃到了身上,她渾身一個激靈,鑽到那排黑漆漆的柳樹底下,沿人工湖往前走,下巴仰起來,視線穿過柳梢去望天,娟娟淚兒才不滑落了。
不遠處的金霞門前,幾個旗袍開叉到股的妙齡女郎扭腰擺臀,搔首弄姿地攬客,上海灘紙醉金迷的夜生活才剛剛開始。夜風送來的湖水泛著一股子脂粉味,所謂“渭流漲膩,棄脂水也。”
西南墀的月兒纖纖如玉鉤,今晚又不是滿月呢,滿月又如何呢?她知道今晚的滿月明晚就會缺,因為月如無恨月長圓。足下越行越疾,漸漸地快步如飛,柳蔭儘頭撞見了一位西裝革履的密斯脫,抬頭看時,細若遊絲的心弦被風鼓動似地顫了顫,竟是闊彆多年的,林\……
“六小姐在想什麼呢?”霜如問。她哦得一聲從回憶裡圜轉出遊走的神來,淺淺淡淡地一笑“我隻是在想我為什麼會得這樣奇怪的病,又為什麼會突然地就好了。”
皎皎望著她,接話道“是呢,真是怪事,六小姐素日來好端端的……”
“我記得我昏迷的時候,靈魂仿佛出了竅,四處遊蕩著到了一片河川,川上到處都是紅花,開得烈烈的跟火團一樣,有麵目猙獰的修羅、餓鬼不穿鞋地在河上來來回回,像走在平地上,又像在空中飛……”她的語氣聽起來很逼真,唬得霜如和皎皎一愣一愣的。單純的小丫頭們確是好騙的,聽得眼睛一眨不眨地,神情專注極了,見機她鄭重其事地跟她們講“我告訴你們一件蹊蹺事,你們千萬不可對我的祖母和母親講,對其他人也不可講。”
皎皎與霜如相互一看,點點頭道“六小姐儘管說吧,我們是不會告訴其他人的。”
她說“我不記得從前的事了……”
氣氛一時靜下來了,皎皎愕了一陣,半晌才有了謔笑的、難以置信的疑問“六小姐,說什麼玩笑話呢?”
她重複道“是真的,我的確不記得從前的一些人和事了,醒來時,我隻記得人的模樣,卻對不上名字……譬如你們兩個,我就不曉得名字了,隻是看著十分地眼熟,再譬如我母親和祖母,我醒來的第一眼也是認不得的,但從她們對我的態度裡猜測出她們是我的祖母和母親罷了。我的情況,你們不可對其他人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