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林幽篁,山煙渺渺。
雙姝照例巡視鋒海左右,驀地,驚見一道氣勁壓城。
勢摧河嶽的一擊帶著十足的挑釁意味侵門踏戶。
“嗯?!”莫聽臉色一變。
何妨張口斷喝:“是誰擅闖鋒海!”
就在兩侍女拔劍戒備之際,隻聽見粗糲男聲隔空傳入——“鍛失態呢?叫他出來!”
“無禮!”何妨嬌叱道,“有膽量現身來!”說話間,視線緊鎖聲源。
目光儘處微微風氣,一條魁梧人影闊步邁入,伴著剛健而低沉的語調喟歎——
“鏽劍何在,盛名何來,全作腐骨鑄屍骸,千年功成儘無奈。”
略異的詩號,帶著滿腔難言情仇,魯缺已然走過黑水城一遭見證上官鴻信所言非虛……
失去一條手臂的風間始躺在病榻上,饒是昏迷狀態也不住掙紮喃語。
“啊……小玉,小玉……”
一排的前輩高人就站在床邊密切關注小輩傷情,許是察覺風間始將要清醒,廢蒼生喚了聲——
“臭小子。”
熟悉的稱呼喚醒沉眠意識,恢複知覺的風間始睜眼醒轉。
見狀暗鬆一口氣,廢蒼生轉而拜托道:“燕駝龍,勞煩你去替我端一盆熱水過來。”
“好啊,我去端。”燕駝龍離開。
嘴唇皸裂乾澀,甫醒轉的風間始顧不得其他,忙不迭地問:“廢蒼生前輩。小玉,小玉她人呢?”
正說著,記憶倒帶想起魁梧背影擄走心上佳人之片段,風間始就要翻身下床,結果單臂失衡反而連累傷口激蕩滯礙氣血。
“啊……啊……”
沙啞痛呼聲中,反而是廢蒼生伸手將人按下。
“躺好,不要動,你的手臂,我們有好好保存,憶無心已經去找修儒了,希望……”話音頓了頓,鏽劍似在遲疑措辭,“還有機會。”
“嗯。”
悶悶應了一聲,想起殘廢事實無能為力的風間始閉上雙眼默默無語。
有是一段冗長的靜默,直到憑借遁術日夜兼程的憶無心把修儒自鋒海拉回。
“前輩,修儒來了。”
“修儒,麻煩你。”為弟子甘願放下身段,廢蒼生口吻罕見的誠摯。
“風間大哥!你怎會變成這樣啊!”
雖然路上已經曆詳情聽說有所預料,但甫見傷患,修儒仍不由吃了一驚,仔細檢查過後更是眉頭緊鎖。
“啊,這……”
“怎樣?”廢蒼生連忙問。
“雖然燕駝龍前輩將風間大哥的斷臂處理得很好,但對方的刀法特殊,傷口接合處的神經完全被破壞,這……”修儒看起來十分自責,“修儒無能。”
“啊,怎會這樣?啊!”驟聞此訊,憶無心不由為之扼腕。
一言不發的廢蒼生低眉垂睫,轉身就往門外走去。
“風間大哥,對不住,如果我第一時間就在黑水城,說不定……”修儒看著風間始,欲言又止。
“所以……我……我以後,連打鐵,也沒辦法了嗎?”風間始問。
斷斷續續的語氣沒有質問,沒有怨懟,隻有一片虛無的慘然。
腳步頓了頓,廢蒼生仍是沉默著離開。
“啊,廢蒼生前輩……”一聲低呼出自憶無心之口。
概因她知曉鑄者大抵是場中除了斷臂正主以外最傷心的一人,也是最適合安慰風間始的人選。
眼看著廢蒼生頭也不回的離開,大匠師轉而接過任務安排後續。
“修儒,風間始先勞煩你了。”
“是,前輩。”修儒道。
緊跟著,大匠師也離開了,深知那位同族個性的他精確無誤在破窯找到了廢蒼生。
熊熊燃燒的炙熱火爐旁的鐵砧上,一條燒紅的鋼片在不斷地被捶打著。
耳畔叮叮當當的打鐵聲不歇,大匠師自顧自的問:“看到風間始變成這樣,你怎麼想?”
聽到這話,揚起的鐵錘停頓了一下,似在猶豫,但還是繼續錘了下去。
“他回來了,”站在廢蒼生背後的大匠師直陳事實切中要害,“還帶著當年的恨。”
“那是我的責任。”
飽含內力的錘聲中,廢蒼生的話語悠悠傳來,顯得模糊而又固執。
“但我們都明白——”大匠師歎息,“燕娘的死是意外。”
不滅火爆發釀成的意外,帶走了一名妻子,一位母親,以及尚未得到承認的兒媳。
“就讓他恨吧。”廢蒼生說。
堅持又做完一輪敲擊的他把視線從燒紅的鋼片上抬了起來,將其放入旁邊的水缸中淬火。
簡單粗暴的動作照眼,宣告不似表麵般平靜的內心……
大匠師語帶雙關道:“像你這種鑄法,隻會浪費手上那塊鐵。”
“我不需要你來教我如何打鐵。”廢蒼生伸出鐵鉗,水中取火拎起鋼片。
那鋼片雖然尚未打就,但赤眼望去,已覺鋒銳至極。
仔細端詳的大匠師也不得不承認鏽劍的確無愧廢字流之名號:“劣鐵再劣,千錘百煉,猶原可成器。”
“那是你講的。”廢蒼生語意彆扭。
化腐朽為神奇這種事……天底下沒有父母會認為自己的兒女是朽木。
“為什麼,你就不願再一試?”大匠師說,“是怕又一次失敗,所以連寄望都不敢嗎?”
氣凝下盤力從地起,不語的廢蒼生隻是提起鐵錘,往目下那段鋼片猛然揮落。
當當當數聲沉響傳過,鋼片竟爾斷成兩截。
“你看,輕輕出力還不是斷了?”拾起地下那半截鋼片看了看,廢蒼生嗤之以鼻,“還講什麼千錘百煉。”
“像你這種力道,就算堅固如墨狂,也早晚被你敲斷。”大匠師吐槽,“方法力道不對,再好的鐵,也會變成廢鐵。”
“哼。”廢蒼生隨手將兩截殘片丟入窯爐。
“這塊鐵不是當年那塊,也許沒當年那塊的材質,”大匠師苦口婆心道,“但你必須承認,風間始,有魯缺沒有的特質。”
“你今天廢話真多。”
聽出大匠師意有所指的廢蒼生粗暴打斷,話裡話外卻沒有反駁大匠師的判斷。
“不談風間始,那小玉呢?”大匠師從善如流地轉移話題,“魯缺認出了小玉,也帶走了小玉。”
“五天後,我會去找魯缺。”廢蒼生回答說。
說著,他又將重新熔鑄一體的百煉鐵精自爐中取出。
得到交代,大匠師毫不多留轉身離開。
這下狐疑的換成廢蒼生了——“就這樣?”
他還以為族兄還有長篇大論的勸說腹稿呢?
“不然你說,我還能怎樣!”
甕聲甕氣地扔下反詰,大匠師頭也不回的離開破窯。
留下孤身一人的廢蒼生口中喃喃:“劣鐵。”
眼眸微闔,翻騰往事走馬燈似地掠過腦海,大手拿起鑄錘狠狠敲下……
一聲鏗然,兩下震動,鐵錘受反激揚起。
汗流如雨的廢蒼生拭了拭額,道:“我累了,換你了。”
“啊?!”風間始一愣,“換我?”左右看了看,確認再無旁人的他小心翼翼地問,“我來接手?”
“懷疑?”廢蒼生嗓音一沉。
“啊!”風間始慌張擺手否認,“沒,不是,我來接手。”
自鏽劍手中接過鑄造錘的他來到鐵砧邊上就要揮落。
眼角餘光一瞥,廢蒼生語調高冷:“手勢錯了,落錘要精確,力道要適中,手穩是關鍵。”
“是。”連忙糾正疏漏的風間始錘下更是收了五成力道。
“沒吃飯嗎?”廢蒼生罵道。
聽到這話的風間始更加賣力,真元灌注,槌起槌落迸散星火。
暗暗點頭的廢蒼生麵上不顯,口裡話鋒一轉:“跟小玉的進展怎樣?”
“啊?!”
驟聞長輩質詢,手中鐵錘不知該敲落還是該放下。
險險扭到背肌的風間始以一種頗為怪異的姿態,擰著半身望向廢蒼生。
麵色宛若尋常的廢蒼生告誡:“專注!”
“是!”風間始繼續用工。
“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廢蒼生接著先前話題道。
“啊……”又陷入遲疑的風間始差點被鐵錘砸中手指。
“不準分心,”廢蒼生喝道,跟著複又追究刁難,力求剖白捆工真心,“我的問題要馬上回答!跟小玉進展得怎樣了?”
“沒進展。”風間始閉了閉眼,把心一橫,大聲道。
“沒進展是進展到哪裡?”廢蒼生追問。
“還沒牽到手。”錘動如心跳似鼓擂,隻在風間始回答的時候稍作停歇,其餘時刻愈發迅快。
“手斷了就不用牽了。”廢蒼生臉色淡然,更若老神在在。
沒頭沒腦的一句話刹住動作,風間始怔住:“啊?”
“我是叫你彆敲到自己的手。”廢蒼生白眼道。
回過神來的風間始看了看離手掌不過毫厘之差的鑄造錘,大呼僥幸,喏喏稱唯:“是。”
過了一會,一柄長約二尺的單刀鍛煉成形,風間始恭恭敬敬將之捧起遞過:“前輩,已經好了,請你觀視。”
一眼望去,精鍛刀身花紋流暢,亮晶晶的,品相甚是漂亮。
“嗯。”拿起刀柄掂了掂,廢蒼生隨手就將這柄在他看來粗製濫造的半成品扔到一邊,“差得太遠了,丟掉。”
“啊?”風間始囁嚅道,“前輩……”
廢蒼生冷聲問:“怎樣?”
“前輩,我……我在廢窯,已經幫忙了一段時間了,所以……所以我想……”風間始吞吞吐吐地道。
“想什麼?”廢蒼生揚了揚眉,“想走了?”
“不是不是,我想……風間始想學習鑄術,請前輩收我為徒!”閉了閉眼,鼓足勇氣的他一口氣說完胸中希冀,雙膝跪地求拜師門。
“你想學鑄術?”
“是,”風間始點頭,奮力握拳昭顯胸中決心,“雖然我沒才能,也沒天分,但是,我會努力學習!”
廢蒼生道:“你的才能天分不是問題。”
“啊?”得到肯定,欣喜抬頭的風間始難以置信道,“真的嗎?”
“當然,”廢蒼生點頭,隨即不留情麵直潑冷水,“等到你的體力、功力、悟性、學習能力、專注力都達到標準了,才能跟天份不足的這兩項,才開始算是你的問題,現在操煩這些,還差太遠了。”
風間始失意地低下頭去:“所以,前輩不願意收我為徒了?”
“你為什麼要學鑄術?”廢蒼生問。
“我對鑄術有興趣,從無到有的創作,是一種樂趣。”風間始說,“雖然我的武功低微,無法在戰場上幫助大哥與銀燕他們,但是,我可以為他們鑄造兵器寶甲,幫助他們。”
聽罷風間始之初心的廢蒼生目光閃動:“看到你的成品用來殺人,也是樂趣嗎?”
“殺人的兵器,也有正邪之分。”風間始道,“如果,為正義,為守護而殺,我認為,這就是正義的兵器。”
“你能保證你鑄造的兵器,一定會落入正義之士的手中?”廢蒼生冷冷刺了一句。
“會。”風間始語意堅定。
“這種不可能的擔保,顯示你的輕忽。”廢蒼生揮手示意風間始莫要白費心思,“我不收徒弟,你起來吧。”
“前輩不收徒弟,那……”風間始語調遲疑,“廢字流的傳承?”
“護世之兵已經完成,這世上,已經沒廢字流了。”負手背身的廢蒼生一字一句,像是緩緩吐出胸中鬱氣。
身後的風間始小聲嘀咕:“但是,前輩也沒改名叫作魯蒼生啊。”
“嗯!”廢蒼生臉色一沉。
風間始頓感失言:“啊!”
“我是不會收你為徒,起來吧。”廢蒼生拒絕道。
意氣用事的風間始像是鑽進牛角尖:“前輩若不答應,我就一直跪……”
完全不吃這套的廢蒼生語氣一變,直白勒令:“起來!”
“啊!是!”十分有眼力見的風間始麻溜站起。
“廢字流,到我這代,就可以終結了。”如釋重負的廢蒼生挺直腰杆,不負佝僂暮氣,瞅了眼風間始的他語帶保留,“總之,我不會收你為徒,你安安分分做你的捆工吧。”
“唉……”唯唯應是的風間始心下暗暗腹誹,‘為什麼又是叫我捆工?’這般日子什麼時候才是個頭。
正思想間,俏如來到了。
禮數周全的他歉身一禮:“廢蒼生前輩。”
“你來了。”省卻寒暄鋪陳的鏽劍直捉正題,“鍛神鋒那邊的東西?”
“已經完成了。”俏如來道。
“嗯,”輕輕頷首的廢蒼生又問了一句,“他一定認為我比他更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