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漸深,冬宮內的禦花園依舊亮如白晝。
受限於彼得堡寒冷冬季的影響,禦花園並未建設於室外,而是地處冬宮的內部。
鑲嵌金箔的吊燈將柔和的光灑在鬱鬱蔥蔥的綠色植物間,花園內栽種著從俄國南部到歐洲各地運來的奇花異草,偶爾還能瞥見幾株熱帶植物、花卉和灌木,中央的大理石噴泉散發著微微的水霧,朦朧的霧氣氤氳四周,讓人頗有種置身仙境的感受。
尼古拉一世雙手負在身後,緩緩踱步。
沙皇的靴底踏在鋪著彩色馬賽克的小徑上,發出低沉的聲響。
他的身後是近乎靜謐的腳步聲,一個人影透過薄霧緩緩進入光線之中。
深黑色的軍禮服勾勒出此人的挺拔身姿,黑色的短發整齊梳理,金線刺繡在柔和的燈光下隱隱發亮,腳下的黑色長靴沒有發出半點多餘的聲響,他的一隻手搭在鐫刻了帝國雙頭鷹的劍柄護手上,胸前佩戴的聖安德烈勳章不僅證明了他在戰場上的功勳,更代表了沙皇忠誠擁護者的身份。
俄羅斯帝國騎兵上將,沙皇陛下禦前辦公廳第三局局長兼憲兵總司令,亞曆山大·赫裡斯托福羅維奇·本肯多夫伯爵。
本肯多夫先是靠近沙皇十步之內,旋即腳步頓了一下,然後緩緩向前邁出三步。站定後,雙腳並攏,身體挺直,深深地低下頭,右手握拳輕觸胸口,然後穩穩地放下。
“陛下。”他的聲音低沉而莊重,聽起來仿佛無法動搖。
沙皇沒有立刻轉過身去,而是用一絲幾乎聽不出的玩味的語氣與這位他最信任的臣子開著玩笑:“本肯多夫,時間把你帶來了?”
聽到沙皇的話,本肯多夫再度低頭,輕聲說道:“是的,陛下。您的命令,我不敢延誤。”
沙皇尼古拉一世負手而立,凝視著遠處噴泉升騰的水霧,忽然微微側頭,開口道:“你的妹妹,最近怎麼樣?”
本肯多夫聽到這突如其來的問題,心中微微一怔。
他沒想到尼古拉一世會提到利文夫人。
去年利文夫人不願隨丈夫返回彼得堡定居的消息傳回冬宮後,尼古拉一世雖然並沒有大發雷霆,但是作為沙皇的近臣,他當然能感受到皇帝心中的不滿。利文夫人選擇留在巴黎,已經被視作是一種“脫離沙皇直接控製”的行為。
因此,即便沙皇沒有主動要求,本肯多夫還是私下給妹妹寫了一封信,讓她不要瞎胡鬨了。
但這位歐洲外交界的女主角顯然無視了哥哥的警告,在倫敦的常年生活使得利文夫人早就變得不像是個尋常的俄國貴族了,她不僅在情場上出了軌,就連思想也出現了脫離軌道的跡象。
不論是在倫敦還是在巴黎,她的沙龍總會吸引大量的歐洲自由派知識分子和國務活動家,雖然利文夫人經常在信箋中向哥哥表明——她邀請這些人不過是為了文化娛樂和交換外交情報。
但是在本肯多夫看來,這樣的沙龍辦的多了,妹妹的思想很難會不受到影響。
因為他已經不止一次在家書中看見利文夫人從啟蒙思想出發,向他強調改革和自由的價值了。
而根據俄國間諜從巴黎傳回的報告,也不止一次提到,利文夫人在當地的活動可能顯得過於自由、不夠服從。
沙皇之所以沒有對利文夫人下手,一方麵是出於對利文夫人在外交界影響力的欣賞,另一方麵也是為了照顧到本肯多夫家族與利文家族這兩個俄國政壇豪族的情緒。
其中,他的哥哥本肯多夫伯爵是第三局的局長和憲兵司令。
而利文夫人的丈夫克裡斯托夫·馮·利文伯爵則是公認的俄國最傑出的大使,在卸任駐英公使後,目前正擔任著帝國陸軍總監的職務,專門負責軍事教育和軍官培養。
至於利文夫人的大舅哥,正是去年剛剛卸任,被第三局評價為‘思想淺薄’‘愚昧無知’‘沒教養’的教育大臣卡爾·安德烈亞斯·馮·利文伯爵。
本肯多夫伯爵在那份評價中央各部工作的《公共民意調查報告》,大義滅親似得將妹妹的大舅哥貶的一文不值。
雖然作為親戚,這或許太不留情了。
但,或許這本就是本肯多夫的目的呢?
因為至少這份報告讓沙皇看的非常滿意,並在事後高度稱讚了第三局的工作。
而沙皇的滿意也為第三局和它的領導者本肯多夫帶來了更大的權力。
雖然所有部門都在暗地裡痛罵第三局,並時刻準備抓他們的錯處進行反擊,但至少在明麵上,他們必須要高度重視第三局提出的問題,並主動向憲兵報告他們所需要的一切信息。
而當第三局對這些部門提出整改建議後,如果你不想惹麻煩的話,你最好把這幫憲兵的建議認認真真的聽進去。
第二廳的法典編纂工作、財政大臣康克林建立的關稅保護製度、1828年的教育製度改革、國民教育大臣烏瓦羅夫的‘官方民族性理論’等等,所有這些帝國國策的製定,處處都可以見到第三局‘藥方’發揮的作用。
作為沙皇的好朋友,唯一獲準在出訪期間與沙皇同乘一輛馬車的人,俄羅斯帝國現任常務副沙皇,本肯多夫伯爵自然不肯放棄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地位。
在不損害這一前提的背景下,他願意替妹妹打打掩護,可一旦利文夫人冒犯到了這一原則,那……
大義滅親這種事,本肯多夫也不是第一次做了。
“陛下,感謝您的關心。多蘿西亞還是老樣子,在巴黎當她的宴會女主人。她的沙龍仍然活躍,源源不斷的吸引著歐洲政要和文化名流的到訪。”
尼古拉一世沉默了一瞬,目光沒有移開噴泉:“巴黎……她似乎對那裡格外情有獨鐘,比聖彼得堡更讓她流連忘返。唉,我有時候在想,多蘿西亞要是個男人就好了。女人嘛,倒也不是說女士們有什麼不好,但她們總喜歡感情用事,沒辦法做到男人那樣處事冷靜。”
本肯多夫伯爵聽到沙皇這句話,眼角微微抽動了一下,但他很快低頭掩飾住自己的情緒:“陛下,多蘿西亞的確更傾向於用她的方式去接觸和影響人心。不過,她將情感與才智結合得很好,女人的身份也讓她能在許多棘手的場合中遊刃有餘。”
沙皇微微點頭,似乎是在表示讚同:“這一點我承認,她就是有這樣的能力,就像是與生俱來的天賦,絕不是能靠後天學習取得的。先是在維也納大放異彩,隨後又是在倫敦的二十年,多蘿西亞總是能解決難題,沒有人比我更清楚她為俄國傳遞了多少有用的信息。甚至一些之前被認為無用的瑣事和閒聊,現在回頭再看,都是有價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