薇拉·阿爾達莫諾夫娜接道:“話是這麼說,可被這個縛住了手腳呢。”
她用織襪針指了指赫爾岑:“要是帶走吧,上哪兒去呢?以後怎麼辦?丟他一個人在這兒吧,這個家又這副樣子,旁人看了也不免心酸呢!”
唉……
好消息是,母親現在不用擔心我了。
壞消息是,帶走估計是帶不走了,丟我在莫斯科也不需要。至於上哪兒去嘛?去高加索,或者上西伯利亞!
當然,這兩個地方肯定是比不上母親的老家斯圖加特的。
赫爾岑一想到這兒,就恨不能給自己來上一個嘴巴。
我怎麼就能讓憲兵給抓了呢?
如果我沒有……
赫爾岑想到這兒,思維忽然停滯了一下,他喃喃自語道:“話說,我是因為什麼被抓的來著?”
他撓了撓頭,百思不得其解。
直到這時候,他才陡然發現,自己貌似和奧加遼夫一樣,連個逮捕原因都沒有。
赫爾岑把目光拋向了大桌子小山似的公文和牆旮旯小桌子上堆的案卷,不客氣的一屁股坐在局長的安樂椅上,點起桌上的小油燈開始逐卷翻閱了起來。
或許是因為沒什麼樂子可找,又或者是由於他突然覺醒了與亞瑟·黑斯廷斯爵士一樣的變態趣味,因此即便是枯燥無味的治安檔案和警察條例,赫爾岑也能看的津津有味。
看了一會兒,赫爾岑感覺有些渴了,於是便敲門找門口的軍士要了一杯水。
他就這麼喝一口水,看一部卷宗,整整看了好幾個鐘頭。
直到天邊泛起了魚肚白,赫爾岑忽然聽見有人在輕輕的敲窗戶。
“少爺,少爺……”
赫爾岑抬頭望去,窗外立著幾個熟悉的麵孔。
那是他家裡的一個老馬夫,還有卡洛和他的保姆。
幾個人的眼裡都噙著淚花,嘴裡念叨著各種關心的話。
門外的軍士聽見動靜,趕忙進門察看,他發現這情況,頓時慌了神,於是粗聲粗氣吆喝著,要把這群人趕走。
他們不敢停留,於是便退到了馬路的另一頭,赫爾岑隔著窗戶看見老馬夫和卡洛都摘下了帽子一個勁兒地朝他鞠躬。
至於薇拉·阿爾達莫諾夫娜和普羅沃太太,兩個女人止不住的抹眼淚兒,她們怎麼也不願意相信自己一手帶大的孩子竟然要遭受這樣的不公。那是多棒的一個小夥子啊!打小就聰明、機靈、溫柔、善良,就算不走他父親的關係,也能考得上莫斯科大學,平時寫得一手叫她們看不懂的高深文章。
她們還記得這淘氣包小時候誇下的海口,說要當上將軍,當上參政官,給她們一人送一個大房子。
這樣的好孩子,怎麼就能讓天殺的警察和憲兵捉了去呢?
赫爾岑在警察局待了一整夜都沒流淚,但是他現在卻不知不覺的紅了眼眶,淚如泉湧。
他抬起袖子抹眼淚,但是無論怎麼擦,他的眼眶裡卻總是有淚水打轉。
他扭過頭故意不去看,隻是朝他們擺手,示意他們回去吧。
眼看著軍士從警察局裡走出來了,原本還想多留一會兒的車夫隻得把馬抽了一鞭,摘下帽子,揉揉眼睛,招呼所有人上車,馬車終於駛走了。
在他們看不見的街角,黑色的高禮帽下,橫著一根冒煙的煙鬥。
亞瑟今天本來是隻是想來順道看望一下這位年輕朋友的,沒想到卻正好撞見了這番情景。
望著眼前的場景,縱然是鐵打的心臟,總歸也挺不是滋味兒的。
雖說這事兒和他關係不大,甚至他原本還計劃鼓動這幫小夥子製造事端害他們被流放高加索。
這些事情放在嘴上說說,總是輕飄飄的。
可是真要落在哪一個人的身上,目睹了這些年輕人家庭的破裂,又有幾個人真正狠得下心呢?
所以說,想做大人物,就必須得遠離基層事務,因為看不見也就可以當做沒發生。
但換句話說,看見了再想視而不見,亞瑟暫時還沒有這麼狠的心。
在眼下這種時候,他已經沒有什麼迫害年輕人的需求了。
換而言之,他的手段可以靈活一點,本著良心做點事。
他眯著眼望向周圍的街道,大清早的,各種還沒睡醒的辦事員便已經打著哈欠活躍在了莫斯科的街道上。
警察局重新開門,莫斯科的市民們也爭爭吵吵來告狀了。
正當亞瑟打算離開時,他忽然聽見馬路對麵爆發了一陣激烈的吵嚷聲。
裹著貂皮領子的婦人正揮舞孔雀毛扇子,脂粉簌簌落在警長沾滿伏特加酒漬的製服前襟上。
“那個挨千刀的伊萬·彼得羅維奇!”婦人抹著口紅的嘴裡噴著白氣:“您敢相信嗎?他當著二十多個醉鬼的麵罵我是老鴇養的野雞!”
她塗著蔻丹的指甲幾乎戳到警長臉上:“您聽聽這像話嗎?我那兒可是有正經營業執照的!”
“瑪爾法·瓦西裡耶夫娜。”警長用鋼筆尖剔著指甲縫裡的油垢:“你上個月拖欠的治安管理費還沒交呢……”
話音未落,鼓鼓囊囊的麂皮錢袋已砸在橡木桌上。
緊接著,老板娘又從胸衣裡抽出張泛黃的票據,濃鬱的麝香味熏得警長直打噴嚏:“這是三年前他賒的二十盧布酒賬!利息按每月五分利算……”
“放屁!”酒店老板突然暴起,腰間彆的短刀都哐當掉在了地上:“明明是你要我免費供應妓院的葡萄酒!”
他扯開衣領露出脖頸處的抓痕:“看看!這就是你養的波蘭婊子乾的好事!”
末了,他還不忘低聲下氣的向警長請求道:“您看我這脖子,您可千萬不能信了這婊子的瞎話,您知道的,乾她們那行的,嘴裡哪兒有一句真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