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於被打了個措手不及,蘇格蘭場的老戲骨隻得拿起床頭櫃上的煙鬥,故作自然的詰問道:“怎麼?你挺開心?”
布萊克威爾掏出手帕擦了擦並不存在的眼淚:“上帝作證,我連夜坐雪橇趕來的路上,都在祈禱您彆死在斯拉夫人的粗陶夜壺邊上。”
他瞥了眼瑪莎補到一半的羊毛襪:“不過看您還能如此淡定的與瑪莎夫人談天說地,我就放心了。想必您連肋骨斷裂都是裝出來騙補助金的?”
“輕傷不下火線,斷三根肋骨又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亞瑟厚著臉皮往壁爐裡彈煙灰:“補助金應該留給更需要的人。我聽說,彼得堡的布魯多夫伯爵在涅瓦大街散步時,連鍍金假牙都被扒了?”
“更正:是鑲鑽的臼齒。”布萊克威爾從公文包裡抽出文件:“更精彩的是蘇赫特林將軍,他上周在冬宮廣場前被三個裹著熊皮的乞丐按進雪堆,搶走了包括情書在內的全部私人物品。現在彼得堡的貴婦圈流行一句諺語:比沙皇衛隊更快的是俄國劫匪。”
亞瑟嘖嘖稱奇道:“我之前心裡還有些不忿,我心想,倒黴事兒總不能全發生在我身上吧。現在好了,我心裡平衡了。就連布魯多夫伯爵這個俄國的內務大臣,蘇赫特林將軍這個曾經在荷蘭、瑞典等國都任過職的老外交官都馬失前蹄了,我還有什麼可抱怨的呢?”
說到這裡,亞瑟輕聲吩咐道:“瑪莎,拜托你幫我煮一壺茶炊,配上奶和糖,連帶著果脯一起送上來。對了,順便轉告格裡高利,就說布萊克威爾先生來了,今天的午餐可以做的豐盛一點。”
“知道了,老爺。”
亞瑟目送著瑪莎離開了房間,文化參讚的氣勢頓時升起。
“現在讓我們來談談您的工作失職。”亞瑟用煙鬥敲了敲銅製床鈴:“上個月寄往倫敦的使館報銷賬單裡混進了三張芭蕾舞劇院的戲票存根——彆告訴我那是給帕麥斯頓子爵研究俄國文藝現狀的素材。”
布萊克威爾解開領結的動作凝固了半秒,旋即露出狐狸般的笑容:“您知道的,戈利岑公爵小姐對英國文學充滿熱情。我們探討《失樂園》時,總要有些助興的……”
“探討到需要動用使館的特彆經費給她買貂皮披肩?”亞瑟從枕頭下抽出一疊賬本:“順便說,您給公爵小姐寫十四行詩的文采實在是不敢恭維……”
窗外的冰棱突然斷裂,砸在陽台鑄鐵欄杆上發出編鐘般的清響。
布萊克威爾掏鼻煙壺的手微微發顫,孔雀石鑲嵌的盒蓋映出他抽搐的嘴角:“您怎麼知道這事兒的?我……我寫的那些東西可全都用了加密語言。”
“喔,我親愛的亨利。”亞瑟一挑眉頭:“我早告訴你了,我比你人脈廣、路子多。我在倫敦有個朋友,叫查爾斯·惠斯通,惠斯通先生或許在皇家學會連一個講座都辦不好,更不曾談過一場戀愛,但是您要是讓他破譯一封加密情書,他簡直用不了五分鐘。”
“爵士!”布萊克威爾聲嘶力竭的反駁道:“您不能破壞一樁羅曼蒂克愛情故事。”
“破壞?”亞瑟用煙鬥挑起賬本裡殘留著淡淡香水味的粉色信箋:“我的工作是為國家守護不列顛的文學尊嚴,而您把彌爾頓的撒旦比作穿絲襪的俄國熊,這要讓牛津和劍橋那幫老學究看見,他們能去樞密院聯名上書,給外交部扣上叛國罪的帽子。”
布萊克威爾突然單膝跪地,這個姿勢讓他的大衣下擺掃倒了床底的銅痰盂:“爵士,看在咱們在彼得堡一起偷喝達拉莫伯爵藏酒的份上!那件貂皮披肩可是有著情報價值和戰略價值的,您知道的,戈利岑公爵小姐的閨房連著冬宮西翼暖廊!”
壁爐裡新添的鬆木發出爆響,布萊克威爾的鼻尖沁出汗珠:“我還可以解釋那些戲票存根……其實,其實是在為使館收集波蘭流亡者的情報!”
“帶著芭蕾舞女回公使館收集?”亞瑟從懷裡掏出鍍金小鏡,鏡背赫然刻著:致親愛的亨利——娜塔莎。
亞瑟氣定神閒地翻開《莫斯科新聞》,上麵正刊登著英國外交官勇鬥莫斯科劫匪的新聞,配圖是一張他在涅瓦河邊釣魚的漫畫。
布萊克威爾看見亞瑟擺在他麵前那一整套密密麻麻的證據,縱然是零下的天氣,他身上密密麻麻湧現的汗珠也跟剛進桑拿房似的。
“罷了。你看看你這個模樣,亨利,你讓我說你什麼好。”亞瑟用報紙遮住上揚的嘴角:“外交部確實對報銷賬單提出了疑問,但我可沒把你拱出去,我隻是想善意的提醒你,下次做事得小心。”
布萊克威爾如蒙大赦,仿佛上帝降福般挺直了背:“您怎麼回的?”
“在給倫敦的報告裡,我是這麼寫的:布萊克威爾為獲取冬宮平麵圖,不惜犧牲色相深入虎穴。至於貂皮披肩,則被我歸類為了高加索地區文化調研物資。外交部那邊,負責核查此事的助理次官奧古斯特·施耐德先生已經對此表示了理解。總而言之,這事情了結了。”
布萊克威爾聞言趕忙抓起桌上的羽毛筆,那握筆的姿勢活像握匕首:“您斷了三根肋骨,醫療賬單報銷的事情,就不勞您親自出馬了。我馬上就替您起草傷情報告,霍布斯醫生那邊的醫療證明我去幫您搞定。”
亞瑟聞言微微點頭:“注意說明我是以寡敵眾,與多名劫匪進行了搏鬥。”
亞瑟話音未落,布萊克威爾便立馬補充:“當然,至少要加上——與三名退伍哥薩克騎兵周旋時負傷!”
“嗯……”亞瑟欣慰的連連點頭:“我說,你記。”
“第一句這樣寫……”亞瑟的煙鬥在羊皮紙上空劃出優雅的弧線:“二十四日夜間,本人在執行外交公務途中,遭遇七名持有製式軍刀的暴徒……”
“七名?”布萊克威爾的羽毛筆尖濺出墨點:“昨晚您分明隻對付了三個醉漢……”
“被沙皇秘密通緝的七名!三人落網,四人在逃!”亞瑟的杖尖反複敲擊地板:“其中兩人是參與高加索叛亂的格魯吉亞軍官,還有三人是波蘭流亡貴族——最後那兩個嘛……”
他瞥見推門進來的瑪莎端茶盤的手背有凍瘡結痂:“就寫成克裡米亞韃靼間諜。”
布萊克威爾會意地舔了舔筆尖:“明白!還要注明他們曾獲得沙皇頒發的服役勳章,因不滿軍餉拖欠才落草為寇。”
他忽然壓低聲音:“但製式軍刀會不會太具體?俄國陸軍部要是較真查證……”
“那就改成疑似拿破侖舊部使用的土耳其彎刀。”亞瑟呷了口紅茶:“記得強調我是為了保護國王陛下贈予我的佩劍才負傷的——外交部的老爺們最愛聽這種忠君故事。”
布萊克威爾聞言連連豎起大拇指稱讚:“高明!高明!”
在亞瑟的指導下,沒過多久,布萊克威爾便洋洋灑灑的寫成了一篇無懈可擊的調查報告。
亞瑟拿起報告看了兩眼,滿意的點頭道:“這才對嘛。”
語罷,他還不忘親熱的招呼布萊克威爾道:“你這次過來,不著急走,我得好好款待你一場。”
布萊克威爾聞言正想答應,但轉過頭他才想起正事還沒乾完呢。
秘書從公文包裡取出文件遞了過去:“爵士,款待可以等晚上再說。您先看看這個,托您的福,使館剛剛受到了高加索傳回的消息,戴維·厄克特爵士的下落已經確定了。隻不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