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新女駙馬!
清晨的第一縷光芒射入金碧輝煌的寢殿,宣告了漫長的冬夜終於結束。暖色的光柱照在床上沉睡著的老者臉上,映出了他花白的胡須和枯樹般的模樣。
整間寢殿裡彌漫著苦澀的藥味和冬日室內常有的悶氣,讓這本就靜寂肅穆的寢殿,更讓人難以靠近。
忽然,老人的眼皮動了動,他腹部一縮,猛地吐出一口濁氣,喉嚨裡發出嘶嘶的聲響,又深深吸了口氣,乍然間睜開了雙眼。
這一場夢醒,他惶惑地看著眼前赭黃色的帳頂,感覺喉嚨異常地乾澀。他輕咳了一聲,嘶啞著出聲,想喚人前來伺候,卻隻看到了床榻前,一個斜倚著床頭矮幾睡著的美婦人。
他很快認出了那人的模樣,頓時覺得有些難以置信。
菊妃,正睡在他的床前,等著他醒來。
菊妃被聲響驚動,身子一歪,就醒了過來,她忙朝床上看過來,見老者正凝望著自己,立時喜上眉梢“陛下,您終於醒了!”
皇帝微微發怔,這是菊妃發自內心的欣悅和恭順,這麼多年來,他從未在她臉上見過如此真摯的神情。
菊妃殷切道“陛下可是渴了,臣妾給您沏好了菊花茶,一直隔水溫著,快喝些潤潤喉嚨罷!”說著,遞了一碗碗壁猶帶著水汽潤澤的茶水過來。
皇帝接過茶水,卻是忍著乾渴沒喝。他定了定神,總算想起自己昏過去之前的事,想到殿前驚惶稟報天香公主遇刺重傷昏迷,頓時心裡一緊“香兒,我的香兒!”
菊妃忙道“陛下放心,公主在第二天早上就醒過來了。雖是利器摜胸,但禦醫們一個個都回稟說,隻要好生將養,定然不會有什麼大礙。”
“醒了……醒了啊……”皇帝長出一口氣,“那就好、那就好——”他轉頭打量菊妃,“聽你所言,朕睡了不少時辰?朕睡了幾天?怎麼隻有你在這裡?王總管呢?”
菊妃歎了一聲,長身跪在地上“陛下,請治臣妾不察之罪。那日陛下受了刺激昏睡過去,太子急得不行,召來了所有禦醫會診,才知曉那欲仙呈上來的金丹,雖是沒毒,卻一直是靠著虎狼藥吊著神。陛下上接仙台前吃得太勤,透支了好些精神,這才一睡不起,消耗了這三四日的光陰。臣妾昔日糊塗,一心以為他真有長生之術,竟引薦了欲仙這賊子,險些侵害了龍體,望陛下責罰!”
她神色哀戚,這一番話說得如泣如訴,叫皇帝也禁不住神色微動。
皇帝若有所思地啜飲了一口茶水,輕聲道“你本也是為了朕好,起來回話吧。你還沒告訴朕,怎麼隻有你在這裡,其他人呢?”
菊妃遲滯了片刻,從地上起身,輕聲道“陛下,之前一直是太子陪著臣妾守在陛下身邊。但今日是常朝,因著冬至日燕山那邊的岔子,也因著陛下的身體,內閣勸諫太子代替陛下上朝視事,以安定臣心。王總管不放心太子,因而跟著去了。”
“啪嗒”一聲,是碗蓋扣在了茶碗上——“哦?”皇帝麵色沉沉,不知在想些什麼。
過了半晌,他把茶碗裡的菊花茶一飲而儘,輕輕笑道“也對,國中無君,自是要靠著副君理政。太子,沒做錯。”
他疲倦地將茶碗撂倒一旁,似乎泄出了周身的精氣神,竟比方才昏睡的時候更頹然了幾分。菊妃見狀,忙忙地喚了室外的宮人,捧了些粥食進來。
皇帝有些懨懨的,卻也知道自己睡了這幾日,身子太虛,強撐起精神吃了幾口。一邊吃著,一邊向菊妃打聽著自己昏睡過去這幾日的事情,菊妃便宛若尋常人家的夫妻那般,和他拉拉雜雜地講了起來。
前朝紛亂菊妃一個後宮婦人並不知曉許多;小皇子這幾日自是留在宮裡好生讀書;太子每日裡被內閣督促著查看邸抄,連宮門都不曾踏出一步;王總管先前是被派了出去照看天香公主,待天香公主醒了便風風火火地回來報信了。
皇帝聽到菊妃聲情並茂地描繪著駙馬聲嘶力竭地將天香喚醒的情形時,覺得鬱鬱如鯁在喉,停了用餐的動作問道“那張紹民這幾日在什麼地方?”
菊妃道“巧了,這事臣妾還真知道。那張紹民剛開始也是陪著太子在宮中留守,後來說是擔憂各地的欲仙幫餘孽會起亂子,便拿了太子的手諭去各州府傳令剿匪了。”
“他去剿匪?”皇帝隱隱覺得違和,卻也沒深究,“罷了,剿就剿吧。”他更覺得渾身沒了精神,將碗一推,斜斜靠在了一邊。
菊妃也不多勸,悄然收拾了杯碗,退到了一旁。
乍然間,前朝嘩聲大作,即便是寢宮這裡也聽得到遠處帶著狂喜的傳報聲——
“報——”
“報,五百裡加急——”
“報,五百裡加急,宣大急報——”
皇帝周身一凜,整個人直起了身子,旋即派了宮人出去打探情況。
不多時,那出去打探的小太監匆匆返回,高聲稟告道
“恭喜陛下,賀喜陛下!東方小侯爺冬至夜帶軍深入敵陣,斬察哈爾汗之子鴻台吉首級,生擒察哈爾汗及其親眷,即將入京獻俘!”
皇帝雙目精芒一閃,又令他重新說了一遍,確信聽到的無誤,這才朗聲大笑了起來。
國朝大事傳遍京城尚需些時辰,此時此刻,因著公主受傷而被免朝免差的吏部侍郎馮紹民尚不知這些訊息。
眼下,她有更要緊的事情需要處理——伺候重傷臥床天香公主。
雖然天香在冬至夜儘天明之際就醒過來,卻是被老人家下了死命令多休息,她身邊又有最為嚴謹的莊嬤嬤和馮素貞,於是乎,這幾日竟是沒怎麼離開過床榻,鎮日裡吃了睡睡了吃——吃的多半是湯藥,導致整個人都虛腫了一圈。
“仔細燙著。”馮素貞柔聲說著,把湯匙吹了吹,送到了天香的唇邊。
不管天香多不情願,每日三次,馮素貞都會端著藥碗雷打不動地出現在她床前,溫和而堅定地注視自己用藥。而那些如水一般豪飲下肚的良藥,往往都苦得她恨不得繼續昏過去,好讓馮素貞用嘴來喂她。
現在想裝暈已經晚了,天香心裡哀嚎了一聲,乖巧地湊近那湯匙,抿著唇吞下了苦澀的藥汁,眼睛卻仍是盯著馮素貞。
馮素貞認認真真地喂天香服下了幾匙藥,才注意到天香的眼神,她有些緊張“怎麼了?是哪裡不舒服,怎麼一直看著我。”
天香癟癟嘴“藥苦,看你的臉分分神。”
馮素貞好笑道“……我臉上又沒糖……”她頓了下,看著天香整個垮下去的小臉,冰雪聰明的狀元郎終於恍然意識到了什麼,“……你且等等。”她把藥碗放下起身出去了。
不多時,馮素貞端著個小碗回來,將那碗送到天香唇邊,哄她喝下去。
天香抿了一口,一股子冰涼的沁甜落入心底“糖水?”
馮素貞補充道“是蔗糖水,我剛想法子給你現榨的。”她伸手觸了觸碗壁,凝起了眉,“我剛剛捂了陣子,還是有些冰,你慢些喝,或是我再幫你用熱水溫著。”
天香癟嘴“不能嚼的甘蔗有什麼意思。”
馮素貞莞爾“你大傷初愈,想是沒什麼力氣,那東西嚼起來費力,還是喝點糖水吧。”
天香確是虛弱,小口小口地喝了半碗糖水,便止住了。她疲累地靠在仰和上,看著馮素貞又是尋手巾給她擦嘴,又是拾掇藥碗湯碗,好一番手忙腳亂。
見慣了馮素貞的淡然超脫,此番情境教天香看得眼窩發熱“其實你沒必要這般親力親為,我公主府裡又不缺人。”
馮素貞動作一滯,她幫著天香撤了仰和,低聲道“我做這些也是應當的,畢竟——我也是你……公主府裡的人啊……”她彆開頭道,“你再睡會兒,我晚些再來陪你說話。”說罷,人就急慌慌地出去了,走得太急,險些被門檻絆了個趔趄。
這幾日都是如此,馮素貞隻是緊張著她吃藥換藥,並沒有和她有過多的交流。天香自己身子乏力,也沒心思和馮素貞多說,便聽話地合眼小憩。
她舔了舔嘴唇,殘留的蔗糖汁甜得有些發膩,她不由地翹起了嘴角。
不知不覺,就又是一枕甜夢。
待到醒來時,日光已是稀薄,室內有些昏暗,床前朦朦朧朧似乎坐了個人影。
天香已經習慣了每次睜眼都先看到馮素貞,於是想也沒想就嬌嗔道“我每日裡睡了又睡跟豬一樣,有什麼好看的?”
那人影認認真真回答道“便是像豬,也是親妹妹,不好看也得看著。”
天香刷地抬起眼來,看到了太子麵上的表情帶著幾分怪異,似乎隱隱還有些嫌棄。
她頓時著惱,抬手欲打,卻險些牽動傷口,隻好齜牙咧嘴地又向後倒去“老哥,你存心來氣我的不成?”
“哪敢哪敢,”太子忙解釋著,帶著後怕說了句,“唉,妹妹,你可真是嚇死我了。”
天香躺在床上回道“呸呸呸,瞎說什麼死不死的,我還活著呢,老哥你也要努把力活個幾百歲。”
太子正色反駁“瞎說,哪有人能活幾百歲的,我能活個六七十就謝天謝地了。”他上上下下打量天香的模樣,好一番唏噓“雖然禦醫每日裡都會進宮回報你的情況,但親眼見到你還能和我頂嘴,我的這顆心才總算是落回了肚子。”
天香隨口道“咱們父皇可還想著萬歲萬萬歲呢,老哥你倒是想得通!”她頓了頓,話鋒一轉,“對了,你不是在宮裡陪著父皇,怎麼出宮來了。”
太子這才想起來自己此來的緣故,忙道“妹妹,父皇今晨醒了,是他讓我出宮來看看你的——”他遲疑了下,“前幾日因著父皇的昏厥,我是半步也離不開皇宮,天香,你沒怪我吧?”
天香心平氣和地晃了晃頭,展顏安撫道“你能知道自己的重要,我開心都來不及,又怎麼會怪你?”她心思微沉,問道“老哥,父皇怎麼樣了?”這幾日因著自己身受重創的緣故,並沒有人和自己細說宮中的事情。
太子便將禦醫對皇帝的診斷簡單說了說,又是一番唏噓“我早就知道父皇這求仙問佛虛妄得很。我擺弄過那麼多金石木頭,便是質地再堅韌,也受不了火烤水浸、刀刻斧鑿。這人的一身脆弱皮肉,難道還能比它們經得起折騰嗎?就算是再多的誠心也不過是為奸人輕易拿捏的把柄罷了——”
天香頷首,正要誇他想得通透,卻聽到了他話鋒一轉——
“——要不然,我如此誠心,我的木鳥早就被我感動得白日飛升,振翅高飛了!”
天香一噎,翻了個白眼道“哥哥,你若是像咱們父皇癡迷長生癡迷木鳥,恐怕遲早也會被人拿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