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不知道這兩個月來她馮素貞和顧承恩私交甚篤,每日發往朝中的折子多是對顧承恩的溢美之詞,與他一道自宣化而來遊遍了北地佛寺,甚至代他向皇帝請旨,繞過京城,來到了妙州,她最熟悉不過的妙州。
真拆了這寺,她怎麼可能避得了嫌?參顧承恩的人,又怎麼會放棄參她的機會?顧承恩困住的不是獨樂寺,而是她這個手持大權的天子近臣,這個,在滿堂須眉中格外紮眼的女官。
馮素貞深深吸了口氣,餘光掃了眼臉色鐵青的侯果“顧帥,還請借一步說話。”
二人移步到了殿外,一陣蕭瑟的秋風卷起了馮素貞的衣擺。
方才還寧靜莊嚴的佛寺中滿是僧人和香客們切切嘈嘈的雜音——他們還不知道山門外的精兵因何而來。
馮素貞問道“顧帥,會聽本官的話嗎?”
“若馮大人言之有理,顧某自是會聽的。”
馮素貞緩緩轉頭凝視顧承恩的雙眼“北地佛教大興,我會管。你想征遼東,我助你。遼東的軍餉,我來籌。但是這獨樂寺,你不能拆。”
顧承恩慎重道“我相信憑借馮大人的聖眷,總有辦法說動皇上。可遼東之事乾係重大,馮大人如何能夠說動滿朝文武?”
馮素貞歎道“顧帥放心,馮某已然有了主意。縱然一時半會兒出不了兵,但最遲今年年底,我就能助你北上,為遼東備戰。”
顧承恩眼中精光暴現“顧某願聞其詳!”
殿外兩人談話的聲音低不可聞,殿內的侯果卻是急得抓耳撓腮。他有心想跟出去看看,卻被單世文一個箭步攔住,客客氣氣地請他在殿內找個蒲團坐下“大人莫急,外頭熱,殿裡涼快。”
侯果欲哭無淚“單侍衛,我心都涼了!”
單世文笑道“侯大人放一百個心,我保證您那顆心比來福樓新出爐的桂花糕都熱乎。”
侯果隻當他是敷衍自己,哭喪臉道“你們大人顯然也中了套兒,真出了事我們都得吃瓜落兒,單侍衛你就不急嗎?”
單世文雙手一攤“急又沒用,要知道我們大人是陛下和天香長公主都最‘欣賞’最‘喜歡’的聰明人。且信她吧!”
侯果左衝右突的都被他擋了個嚴實,隻好消停,心裡卻暗自嘀咕這關大長公主什麼事兒?
好在,他並未久等,不過一盞茶的工夫,外間兩個人就又回來了。
馮素貞麵色平靜,顧承恩卻是笑得如春風般和煦“哎呀,今日侯大人陪著馮大人逛遍了這獨樂寺百丈見方的地方,想必是累壞了。我特意帶了五百個兒郎來山中秋狩,替陛下打了不少野味。今晚侯大人也不必另處設宴,就在我們中軍大帳,嘗嘗我們宣大兵的手藝!”
侯果愣了愣“秋狩?打野味?可他們不是來拆……”
顧承恩麵色如常“唉,是殺了不少生。他們手上馬上都提著野味山珍,一身血腥氣,還是不要進這慈悲為懷的獨樂寺了。”
單世文心知定是馮素貞不知道用了什麼法子說服了顧承恩,暗自鬆了口氣,但見到顧承恩再次笑成了個溫文書生,與方才的霸道狂傲判若兩人,不由得又提了口氣。
侯果明白過來,忙換上了殷切的笑“好好好,我本是在豐慶樓訂了酒席,顧帥這是替侯某省了。菜是宣大軍中做了,這酒可須得我來儘一儘地主之儀,我這就回城去錯認水酒樓備酒——不知二位大人可要一道回去?”
顧承恩笑眯眯道“不急,我再逛逛。”
侯果心道我急!
“侯大人若是累了,自是可以先回城。我陪著顧帥一道轉轉。”馮素貞看出他有顧慮。
侯果哪裡敢走誰曉得那一盞茶的工夫到底是誰說服了誰?於是忙道“不累,不累,我陪著,我陪著。”
說是陪著,但轉著轉著,他人就不見了蹤影。
馮素貞與顧承恩閒庭信步似的又參觀了幾個佛殿,正見住持明雲朝著他二人走來。
他肥頭大耳未曾蓄須,笑起來渾似方才那尊白玉彌勒佛“老衲見過二位貴客。今日乃是每月的大淨之日,適才忙於清潔各殿佛像,未能好生招待,實在有失禮數。”
馮素貞瞧見侯果從殿牆後麵探出了頭,自是明白這老和尚緣何前倨而後恭,笑了笑“既是佛像淨身之日,理當關閉佛殿,遣散香客才是。”
明雲忙道“檀越說得是,說得是,老衲這就吩咐下去。望諸位貴客,允了老衲親自恭送。”
“嗬——”顧承恩意義不明地嗤笑了聲。
馮素貞淡淡道“不急,我有些佛理不明,正需要和人探討一番。”
明雲一愣,轉瞬又笑開了“檀越請移步禪房,我們細談。”
眾人自是陪著一道去了禪房盤腿坐下。
馮素貞涉獵廣泛,倒真地和明雲論了起來“敢問大師,大乘中觀所雲之阿賴耶識,其因果種子是由何而來的?”
“此問甚好,縱然經書上也不曾明白說明。自玄奘大師將中觀之學帶入中土,關於這種子的由來迄今約有三四中說法……”
顧承恩起初還耐著性子聽著,他雖飽讀兵書,但對佛學並無涉獵,後頭隻聽得什麼“本有”“無明”“熏習”頓時覺得如聞天書,他隻好閉眼回憶方才在各殿看到的諸多金身,盤算著將它們化了能造出多少銅錢來。
馮素貞和明雲有問有答地坐著清談了半個多時辰,總算是露出了心悅誠服的樣子來“大師講得甚明白,我受教了。”
顧承恩鬆了口氣,正要開口,卻聽道馮素貞又說道“晚輩還有一個問題……”
顧承恩連忙道“馮姑娘,天色已經不早了……”
馮素貞偏過頭,目光真誠坦蕩“明日就回京了,再來妙州不知何年何月。”
顧承恩道“那你們且聊著,我去寺裡轉轉。”
明雲忙道“顧施主,適才我已聽了馮檀越的話,將諸殿關閉了。沙彌們正在做清潔,望施主見諒。”
顧承恩啞了半晌,耐著性子又聽了半個時辰。
當聽到馮素貞道“我還有一個問題……”時,顧承恩霍然起身“馮姑娘慢聊,我且回去安排下晚飯。”
馮素貞眉眼彎彎“顧兄慢走。”
顧承恩驚覺自家的腿已經麻得沒了知覺,隻得一瘸一拐地跨過了禪房的門檻。
單世文偷問道“咱們大人打坐功夫和誰學的?”
梅竹斜了他一眼“我家小姐自幼彈琴,常常抱琴而坐,一彈就是一個時辰。”
單世文咋舌。
過了片刻,一直候在外頭的侯果方才踏入禪房“走了走了,把山門外的宣華兵也都帶走了。”
明雲肅然起身,向馮素貞躬身謝道“檀越大德,保住了獨樂寺合寺棲息之所,老衲多謝檀越大恩,檀越將來定得果報!”
馮素貞盤腿安坐,望向明雲的目光清亮“本官不信佛道,卻信因果。我今日保住了你這獨樂寺,便是沾染了因果,埋下了種子,斷不能甩手就去。本官再請教大師一個問題,何為出家?”
明雲不安答道“真誠出家者,怖四怨之多苦,厭三界之無常,辭六親之至愛,舍五欲之深著。能如是者名真出家。”
馮素貞點點頭道“妙州不大,人口不過數千戶,壯男不過萬餘,卻有五百餘人拋家舍業、斷絕塵緣來侍奉佛祖。這一斷,斷的豈止是他自己的人生?那是五百餘戶的骨肉親情!”
她的目光多了幾分嚴厲“若真是有心修佛,便是帶發還俗也做得到。這寺裡已然有的五百四十名僧人,到底有多少符合‘遍淨’之身?以後若是再收新僧,隻許四十歲以上、無需供養父母的才可發予度牒!”
最後一句話,明顯是向著妙州知府侯果說的,他一個激靈,跪倒在地,連聲道“馮大人思慮得甚是!下官定會嚴加控製!”
馮素貞起身下榻道“今番妙州重遊,本官還要去拜訪幾位故人,就不多陪侯大人了。”
侯果忙道“大人請便,請便。”
“此外,雖佛門教習武藝,以賺取些微束之事常有,就連劉相爺也將府裡的小姐送去妙峰師太處習武。但以武犯禁之事太多,欲仙幫殷鑒不遠,明雲住持還是不要動這個腦筋了。”
明雲忙跪下連聲道“老衲明白,老衲這就將那些武僧送回去。”
待馮素貞一行人出了山門外,明雲才問道“侯大人,方才來不及細問,那人究竟是誰?”
侯果心有餘悸“你這和尚忒不靈光,這位是前妙州太守之女馮素貞,是現下戶部的馮大人,替皇上管著錢袋子的。”說著,他暗自嘀咕不過,馮家敗時樹倒猢猻散,她在妙州還有什麼故人呢?
從妙州離開,一行人等直奔首善之都,京城大門外,皇帝親自出城相迎。
進城後,皇帝囑托顧承恩回府歇息,卻將馮素貞拉進了禦駕的馬車。
顧承恩心中暗忖這馮小女子,果然是聖眷在身。
馬車之中,馮素貞也是有些摸不著頭腦,她正欲細問,卻見皇帝麵色古怪“馮素貞,天香她,給我寫信了。”
這不是挺正常?
“所以?”
“要知道,南下這大半年的時間,我妹妹幾乎從來沒給我寫過信。”皇帝麵色悵然,“而且,她公器私用,動用五百裡加急給朕送了信來。”
五百裡加急,往往是天災刀兵方能動用,馮素貞麵色一變“公主她怎麼了?南直隸怎麼會動用五百裡加急?莫不是有了水患亦或賊寇?”
皇帝搖了搖頭“不,她就是給我寫了封家信。”
馮素貞滿麵疑惑。
皇帝歎了口氣“她寫了什麼,你自己看看吧!”說著,從懷裡掏出了個奏本來,塞進了馮素貞手裡。
馮素貞展開來看了兩眼,頓時覺得額上發燙,欠身道“臣是這兩個月在外出公差,這才沒顧得上與公主回信,沒想到公主居然——臣這就回信,望陛下準臣公器私用,用五百裡加急送回信過去!”
皇帝偏過頭不看她,隻是頷首道“下不為例。”
馮素貞用袖角拭過額上的汗珠,灰溜溜地溜了下來,回了自家的馬車上。
待馬車搖搖晃晃地前行,她才將那五百裡加急的奏本再度打開
“近日無聊乃學詩,唯學一首‘有所思’。字字珠璣恐未見,親筆謄來與兄知。”
“聞君有他心,拉雜摧燒之。”
“摧燒之,當風揚其灰。”
“從今以往,勿複相思,相思與君絕!”
“雞鳴狗呔,吾兄當知之。”
“三月不得複信,馮卿厭我歟?有他心歟?”
筆跡淋漓,力透紙背,似乎看得到寫信的少女虎虎生威、張牙舞爪的模樣。
原詩裡燒的是首飾,可天香想拉雜摧燒的,就不知道是什麼了。
馮素貞將信函看了又看,明明看的是明晃晃的威脅,卻禁不住失笑出聲“不敢,不敢。”
那顧承恩哪裡知道,皇帝對馮素貞這份獨一無二的聖眷,豈止是出於他困窘時馮素貞的從龍之情,多半還是來自那位遠在江南的公主殿下濃烈得幾欲溢出紙麵的愛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