遼,永州,廣平澱
時隔多日,衛仲銘再度見到了遼國皇帝耶律洪基。
起初衛仲銘僅僅是以書信的形式向耶律洪基簡單報告了西夏可能與宋結盟的事兒,耶律洪基收到信之後極其重視,立刻宣召衛仲銘來見。
此時的耶律洪基並不在上京臨潢府中,也不在大遼帝國其他的四京之中,而是在永州境內廣平澱。
契丹人建立大遼帝國後,一直在試圖用保持遊獵的習慣讓子孫不至於耽於享樂,於是就形成了“四季捺缽”製度。
所謂“四季捺缽”,是指遼國皇帝一年四季外出遊獵,朝官隨行。所謂捺缽,是契丹語音譯而來,本意是指行帳,這裡所指為皇帝臨時居所,也就是用帳篷組建而成的皇宮。
四季捺缽的傳統遼國一直都保持,但最初四季捺缽的地點按照每個皇帝的意願選擇。直到耶律洪基的父親遼聖宗耶律隆緒登基之後,四季捺缽的地點才逐漸固定下來。
春捺缽之地選擇在長春州的魚兒濼又名鴨子河濼)、或鴛鴦濼;夏捺缽之地選擇在永安山或炭山;秋捺缽定在在慶州諸山;冬捺缽定在永州廣平澱。
後來女真人建立的金朝繼承了契丹人四季捺缽的傳統,彼時因為金國占據中原,所以四季捺缽之地也向中原擴展。
原本帳篷搭建的行宮,也被女真人換成了真正雕欄畫棟的宮殿。不過時至今日,當時金國皇帝的幾處行宮早已不在人間,考古工作者隻在偶然間發現過當年的地基。
更晚些的滿清皇帝木蘭秋獮,也許隻是四季捺缽的一個簡化版本。
書歸正傳。
遼國雖有五京,但那通常隻是宰相以下官員處理政務民務的地方,朝廷重臣基本還是隨著皇帝四季捺缽。像上次衛仲銘能在上京臨潢府見到皇帝,幾率並不大。
衛仲銘星夜奔馳,趕到永州廣平澱麵聖。剛一趕到,遼主耶律洪基就將他喚入帳中奏對。
帳中的耶律洪基顯然對於此事比較重視,已然屏退左右,隻有他們君臣二人,見他進來耶律洪基問道:“愛卿確定那人是李諒祚嗎?”
“回稟陛下,臣有七成把握!那個少年與李諒祚年歲相仿,髡發,自稱六郎。且其腰間佩劍是李元昊在世之時收在西夏宮中的寶物,臣實在想不出還有誰家少年能得到。”
說到這裡,衛仲銘抬眼看了耶律洪基的臉色,見到皇帝麵無表情,衛仲銘忐忑的繼續說道:“那少年在京中與人閒談之時,自稱來自西陲之地,父母均早逝。”
此時耶律洪基終於再次開口問道:“他與宋國皇帝結盟之事呢?”
“回稟陛下,那個少年出現的當晚,大宋東京城樊樓早已經被禁止開啟的內西樓營業了。這個內西樓的頂樓可以俯瞰大宋皇宮,所以當初才會被勒令關閉,無故重啟甚是奇怪。而且內西樓大門處看門的仆役家老之中,有一人是當今大宋勾當皇城司長官!”
說到這裡衛仲銘停頓一下,繼續講道:“有資格讓皇城司主官看門的,大宋朝上下也就隻有一位了。能讓大宋官家降階迎客的,臣以為天下共有兩位,一位是陛下,一位就是那個李諒祚了。”
眼見皇帝臉色不悅,衛仲銘連忙又說道:“當然那個李諒祚不過西賊之酋,本無資格與陛下相同而論。莫說他一個乳臭未乾的少年,就算其父李元昊在世的時候,也不過區區賊首爾。這趙官家想來是被西夏打怕了,才如此禮遇一個稚子。”
“看來確實是李諒祚去東京城了。”
“臣也如此以為!”
“不過有一點你錯了。”耶律洪基目光炯炯的看向衛仲銘說道:“朕的皇伯父絕不是因為被西夏打怕了才對那小子禮遇,而是因為此乃待客之道。即便是黃口孺子,即便是賊酋出身,隻要他是大宋承認的他國之君,皇伯父就必定會降階禮遇。哪怕是在人後,哪怕僅有彼此!這是他的君子之道,王者之道。朕以後也要如此作為,才配得上一國之君的身份。”
聞言衛仲銘連忙頓首稱是,心中卻不免腹誹。
兩國之間哪有什麼君子之道,追逐利益才是正道。當初耶律洪基之父遼興宗耶律宗真趁著宋夏兩國大戰頻仍,找借口製造矛盾,向宋國索要晉陽和瓦橋關以南十縣之地。最終北宋用追加歲幣二十萬絹十萬匹、銀十萬兩)的代價平息此事,史稱慶曆增幣。
如果遼國一派君子之風,這新增的二十萬歲幣是不是該給人家還回去,甚至連原本的三十萬歲幣也該給人家還回去。
再說這次趙禎與李諒祚密會的事兒,宋與西夏結盟,矛頭會對準誰?
而耶律洪基腦中的分析截然不同,這不是宋與西夏的結盟。眼下的李諒祚還不能君臨西夏,即便他有心與宋結盟對抗遼國,宋國也不會信他。
所以這僅僅是李諒祚與大宋的短暫合作,目標隻有一個——沒藏訛龐。
想通了首尾,耶律洪基的心緒平靜了許多,說道:“愛卿,大宋東京城內其餘耳目也傳出過消息,但從未有愛卿如此重要秘聞,愛卿當真可靠啊。”
衛仲銘回稟道:“臣在東京的人手……那人……”
“不必說了,君不密則失臣,臣不密則失身,機事不密則成害。密諜暗探尤其如此,隻要那人忠於愛卿,愛卿忠於朕!那就,足夠了!其餘的,朕不想細問。”
衛仲銘千裡迢迢來見皇帝一麵,見完馬上千裡迢迢趕回去,雖然疲憊卻也欣慰。
如果耶律洪基真跟他要密諜姓名那可慘了,他首先擔心的不是泄密的問題,首先是擔心這回的消息不是那些密諜捕獲的,一旦密諜禦前針對此事給皇帝回奏馬上就露餡兒。
幸好,皇權不下縣的道理耶律洪基還是懂得,沒有多問多管。
在衛仲銘離開後,有一人未經通稟便擅自進入了皇帝大帳之中,耶律洪基不用抬頭就知道來的是誰,如此不顧君臣之禮的人隻有一個了。
“陛下也太過信重這個南蠻子了,竟然容他單獨奏對。”隨著天下兵馬大元帥、皇太叔耶律重元洪亮的聲音在帳內響起,帳中燭火仿佛都顫抖了。
這個耶律重元與耶律洪基的父親遼興宗耶律宗真本是一奶同胞,但是耶律宗真自幼由被遼聖宗耶律隆緒的原配妻子仁德皇後蕭菩薩哥撫養長大,所以兄弟二人所得到的不是同一份母愛。
仁德皇後性行溫和,待耶律宗真視如己出,耶律宗真也一直將之視若生母。
在遼聖宗耶律隆緒死後,蕭耨斤撕毀冊封仁德皇後蕭菩薩哥為太後的詔書,自立為太後。甚至擔心遼興宗耶律宗真一直惦記著養育之恩,不久後誣陷仁德皇後謀逆,將其賜死。
此事引起了遼興宗耶律宗真的強烈不滿,但因為下黑手的是自己生母,他終究沒有發作。
不久後蕭耨斤覺得耶律宗真坐在皇位上不利於她這個太後掌權,於是她聯合自己的兄弟,準備廢了耶律宗真,改立小兒子耶律重元為帝。
不想耶律重元得到母親立其為帝的許諾後,當天就將此事告知了兄長。
一場大禍因此被耶律宗真消弭於無形,為感謝弟弟,耶律宗真下旨立耶律重元為儲君,稱為皇太弟。耶律重元也很是感激兄長厚愛。
但臨終時,耶律宗真食言了,他將皇位傳給了兒子耶律洪基。
耶律洪基登基後,為了安撫叔叔,冊封其為皇太叔、天下兵馬大元帥。但是這次耶律重元不那麼感激了,皇太弟都是假的,何況皇太叔。
而自從被立儲之後,耶律重元對於皇位也開始有了以往從未出現過的向往。直到兄長駕崩,他落得大夢一場空。
縱然耶律洪基如何安撫,也撫平不了這位皇太叔躁動的心。耶律洪基越是忍讓,耶律重元心中越是覺得他該得到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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