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朦朧之間點了點頭,說“沒錯……他的確是個畜生。”
這回換李常嘉愣了,“真沒想到何老師還會罵人。”
何麗真的臉被熱氣熏得紅彤彤的,她搖頭,李常嘉馬上說“沒事,這種學生換我我也罵。”
後廚的服務員端著碗往前麵走,路過擋板處停了一下,看著那個靠在上麵的年輕人,說“你點菜了麼?”
那人身材很高,看著麻木冷漠,靠在擋板上好像在發呆,手裡拿著一根煙,要點不點。服務員覺得他可能是個務工人員,又問了句“前麵有座啊,你在這乾啥?”
聽了服務員的問話,那人也沒有回答,隻是點點頭。店裡事情忙,服務員也懶得理他,端著碗就去了。
萬昆靜靜地依靠在隔板上,從嘈雜的店鋪裡分辨那個離他最近的聲音。他兜裡鼓鼓的,那裡有三千塊錢。
他臉上是帶著冷笑的,不自覺地舔著自己的牙,他本可以直接出去,把錢甩給那個女人,或許旁邊的那個男的會站起來反抗,但是他覺得自己不費吹灰之力就能踹死他,然後把桌上那碗滾燙的麻辣燙倒到他們身上,頭也不回地離開。
可他偏偏沒有。
他站在這裡等,站在這裡聽,一定要把所有背地的惡毒都嘗儘一樣。
他把煙點著,叼在嘴裡,吹一口氣,好像整個世界都站在對立麵。
李常嘉附和著何麗真說,可何麗真還是覺得悶,她抬起頭,居然伸手把那瓶啤酒拿了過來,倒了半杯,一口喝儘。
李常嘉瞪大眼睛,“何老師?”
何麗真被酒勁衝得眼眶泛紅,眼底脹痛,周圍聲音紛亂,何麗真看著麵前的湯碗,忽然想起那個院子,青黑寂靜的院子,裡麵帶著陳腐酸臭的味道,好像一萬年都不會變,還有門外的那片玉米地,風吹出沙沙的聲響,臨著的一塊大石上,那個沉默不語的少年。
他會犯渾地把班主任氣出病,他也會欺負一個新來的女老師在家裡強吻她。他在學校從來不好好聽課,還會威脅不聽他話的同學。
他也會坐在沙發上跟她耍賴皮,會打腫臉充胖子請客吃飯,會忍著滿背的傷一聲不吭,即便窮得吃不上飯,他也絕對不會賴賬。
他拎著一根破木棍,就敢站在所有人麵前。
何麗真捏著筷子,看著筷子尖上漸漸冷了的青菜。
他那麼可笑,那麼可歎,又那麼可悲。
這個世界如此平凡,缺乏變幻,又少有奇跡。拋開所有,她就隻能坐在這裡,看著那個男孩走到漆黑深處,終有一天,那個小賣店門口的畫麵,會淡得無法追念。她也會忘記最初那一眼,胸口熾熱的感覺。
“你也帶他們班吧,也給胡飛提提意見吧。”李常嘉的麻辣燙涼了一點,開始吃,“你對那學生有啥看法?”
何麗真說“我不知道。”
關於他的一切,她都無法說清。
這很奇怪,因為何麗真覺得,自己有好多好多話想要說,可是就像麵對著胡飛一樣,她對李常嘉也說不出口,她懷疑這些話她甚至無法對自己說清楚。
“也對,”李常嘉開玩笑地說,“估計他一共也沒上幾次課。”
何麗真看著旁邊一桌,有個男人在啃雞脖子,他有個巨大的啤酒肚,大口大口地咀嚼。
“你知道麼。”何麗真忽然說。
李常嘉埋頭吃東西,嗯了一聲,“知道什麼?”
何麗真轉過頭,聲音輕輕的,帶著她那股獨特的執著又老土的意味,對他說“我不知道要怎麼說,但如果這是一場賭博的話……”
李常嘉覺得這話題有點奇怪,他抬起頭,“賭什麼?”
何麗真說“賭我們嘴裡的那個畜生的未來。”
李常嘉想想,說“應該是會退學吧。”
靜了片刻,何麗真緩緩地說“我壓他,將成大器。”
李常嘉的筷子停在半空,像是聽到什麼笑話一樣,“成大器?你要壓什麼,可要輸沒了啊。”
何麗真說“我壓我的全部。”
小店裡人聲嘈雜,熱騰騰的煙霧熏得寒氣散儘,店裡充斥著麻辣和調味料的味道,每個人的臉上都泛著淡淡的紅暈。
你問我為何篤定,我不知道。
你問我為何堅持,我也不知道。
我隻是相信自己,相信當初能觸動我的那份勇氣和無奈,是真實的。
服務員端著碗回來,路過隔板的時候看了一眼,人走了,地上還扔著一截沒有抽完的煙。服務員埋怨了一句,上去一腳,踩滅了。
萬昆從店裡出來,大步地走著,他越走越快,越走越快,到最後跑了起來。跑過校門口的街道,穿過人流,跑到無人的小徑,他還是沒有停。
直到跑得脫了力,他在一座天橋上,扯開領口,大口大口的喘氣。
天橋之下車水馬龍,天橋上麵,隻有兩個乞討的老人。他們好奇地看著萬昆,在想他是不是要跳下去。
萬昆扶著石欄,衝著車流大聲吼叫。叫聲嘶啞,沒有內容,隻是單純的宣泄。
乞丐嚇了一跳,從地上爬起來看著這個神經病。
萬昆跑夠了,喊夠了,眼淚才想起來流下。他捂著臉,背靠天橋蹲了下來。
旁邊的一個乞丐目光渾濁,看著他,拿著飯盒的手還衝他晃晃,裡麵的零錢叮叮地響。
萬昆抬起頭,雙眼赤紅地看著乞丐,鼻涕還掛在臉上。乞丐一邊晃碗一邊說“大吉大利啊,大吉大利啊。”
萬昆說“我也窮。”
乞丐還晃著碗,那動作說不出是熟練還是機械。
萬昆從兜裡翻出兩個硬幣,扔進去,硬幣在碗裡滾了兩圈,最後顫顫巍巍地停下。萬昆看著乞丐,眼眶還紅著,半晌,他聲音沙啞地說
“但我命比你好。”
說完,他的眼淚又流了出來。
萬昆和乞丐並排坐著,靠在冰涼的石欄上,仰起頭。
寂寞天幕,燈影霓闌。
人總會長大,是你命裡該著,碰見一個人,讓你接下來的路,或許變得不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