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生之年!
周六清早。
何麗真醒得很早,簡單地吃過飯,她把書本裝在包裡,就出發了。
很多事情都是後知後覺,她坐在公交車上的時候想著。
在周五晚上再次確認補習班地點的時候,何麗真才想起,這個補習班和萬昆打工的地方,隻隔了幾站的距離。
今天陰天,七點多了,太陽還沒出來,藏在厚厚的雲層後麵,整個天都是灰色的。
風很大,也很冷。何麗真下車的時候被風吹得閉上了眼,似乎已經到了該圍圍巾的季節了。
補習班同時開課的有三個半,早上八點半上課,一個班上語文,兩個班上英語。
何麗真提前半個小時來到補習班門口,她的包有些沉,裡麵有上課的書、筆記本——還有一條沒有碰過的裙子。
何麗真在補習班門口站了好一會,一直到後麵有學生來,才回過神。
幾名家長帶著學生過來,在門口看了看,問何麗真“你好,這裡是補課班吧,我們……”
“是的。”何麗真點點頭,側開身,讓他們進去。
門打開,何麗真看見裡麵已經布置得像模像樣了,一個人背對著大門,站在走廊裡,正跟一群家長說著話。
是李常嘉。
何麗真在看見他的第一時間移開了目光。
李常嘉聽到門口的動靜,看過來,幾個家長認出他,連忙領著孩子笑著跟他打招呼,“李老師啊……”
李常嘉迎過去,“來了?”
“是啊。”
李常嘉看了看手表,說“來的好早啊,八點半才上課呢。”
家長客氣地說“這不是第一天麼,我們住的有點遠,怕遲到。”
“好好。”李常嘉笑著拍了拍一個學生的肩膀,說“你們先進去吧,課表在外麵的板子上寫著,家長可以在大廳裡歇一會,那邊有飲水機,渴了就喝點水。”
李常嘉目送這幾位家長把孩子送進教室,然後好似才注意到門口的何麗真。
“喲,何老師啊。”他走過來,何麗真嘴唇緊閉。李常嘉來到他麵前,上下打量了她一下,有些奇怪地問了一句“你怎麼沒穿那條裙子?”
何麗真似乎沒聽懂,“你說什麼?”
“哦,沒什麼。”李常嘉回頭看了看,一樓正廳裡掛著鐘表,“快到時間了,你先去班級裡麵看一看,準備一下吧。”
何麗真還有些話想說,可時間真的有些來不及了,站在她這個位置,能看見教室裡麵已經坐了很多人,學生準備的都差不多了。
“好,我先去上課,等下……”何麗真抬頭看了李常嘉一眼,“等下你有空麼,我有點話想跟你說。”
李常嘉欣然應允,“好啊,中午出去吃飯,我跟其他的老師都說好了,一起去,有什麼事到時候咱們再說。”
何麗真想說她就不去了,可還沒開口,李常嘉已經被另外一個家長叫走了。
何麗真腦子亂成一團,拎著包進教室,開始上課。
因為是補習,課上的十分直接,做題改題講題,簡單又粗暴。
上課的時候,外麵的天更陰沉了,上了半個多小時,屋裡實在太暗,何麗真把燈打開。
學生做題時,何麗真看向窗外,天邊的黑雲慢慢地湧動,就像裡麵有隻巨大的怪物一樣。
風更勁了,吹在窗戶上嗡嗡地響。窗戶旁邊坐著的一個男同學手緊壓著試卷,怕被風吹跑,何麗真看見,走過去把窗戶關上。
她在關好的窗戶上,看見自己的影子,淺淺的,灰蒙蒙的。她愣神了一會,發現自己好像不認識自己了。
她的臉孔很嚴肅,嚴肅得幾乎有一點冷漠,這讓她回想起了自己的小學老師,一個嚴格的、不近人情的女人。
何麗真愣神之後,心情微微有些慌張,她深吸了一口氣,告訴自己放鬆,不要亂想,不要緊張。
一個半小時的課程很快結束。何麗真在結束的時候象征性地說了幾句鼓勵的話,然後收拾東西去找李常嘉,結果李常嘉沒碰到,卻在門口見到了劉華濤。
劉華濤好像正在跟另外一個老師研究些什麼,見到何麗真客氣地打招呼。
“何老師,上完課了?”
何麗真點頭,“嗯。”
“等下去吃飯,你知道吧。”
何麗真說“我就不去了,等下我跟李老師說。”
“不去?”劉華濤眼睛睜大,讓旁邊的老師等一下,轉頭又對何麗真說,“哎呦,怎麼不去呢?家裡有事?”
何麗真看著他的眼睛,說“我不想去。”
“……”
旁邊還站著一個老師,等著和劉華濤說話,他不知道其中內情,聽了何麗真的話,還微微一愣,餘光掃了劉華濤一眼。
劉華濤背對著那個老師,看著何麗真,臉上的表情明顯有了片刻的僵硬,但是他很快回過神,說“何老師身體不舒服?”
後麵的那個老師也在看著,何麗真停頓兩秒鐘,還是不想太過傷人麵子,她點點頭,低聲說“嗯,是有點不舒服……”
“原來是這樣。”劉華濤說,“那你再等一等吧,李常嘉剛剛出去了,一會就回來,你在這先坐一會。”
說完,劉華濤帶著另外一個老師走進裡麵的辦公室。
何麗真就在外麵坐著,短暫的課間休息後,所有的學生又回到教室裡。何麗真獨自一人坐在凳子上,她看著牆上的鐘,十一點。
秒針規整而機械地一下一下轉動,何麗真聽著那擺動的聲音,險些睡著了。
李常嘉二十分鐘之後回來了,何麗真看見他就站了起來,“李老師……”
李常嘉的身上還帶著外麵的冷風,他關上門,對何麗真說了一句“你跟我來,進屋說。”然後徑直走到最裡麵的辦公室。
何麗真跟著他過去,李常嘉進屋後開了燈,把門關上。
屋裡靜悄悄的,靜得隱約可以聽到隔壁教室裡上英語課的聲音。
何麗真先開口“李老師,等下我有事情,那個聚餐我就不參加了,不好意思。”
李常嘉說“大夥都去,你也去一下,咱們一起吃個飯。”
“不用了。”何麗真說,“我真的有事。”她說著,把包拿到前麵,“對了,還有這個——”她從包裡拿出一個袋子,李常嘉一眼就認出那是不久前送給她的裙子,看她的樣子,彆說試穿,恐怕連袋子都沒有開過。
李常嘉的抿起嘴,沒有說話。
何麗真舉著袋子,李常嘉沒收,她就不放下。最後李常嘉泄了氣似的,眉頭緊皺,長歎一聲。
“我說何老師,你這是要乾什麼啊。”
何麗真依舊拿著裙子,說“什麼乾什麼。”她瞄了一眼裙子,又跟他說“這個我不太適合,而且,我也沒理由收你的東西,你拿回去吧。”
“不適合?”李常嘉差點樂出來,“你連什麼顏色都不知道吧。”
何麗真根本不在意裙子是什麼顏色的,她把袋子放到離李常嘉最近的一張桌子上,“還給你,以後……”何麗真斟酌著說,“以後,不要送我東西了。”
兩人均沉默。
何麗真又說“以後的課……我也不來上了,你另外找一個語文老師吧,臨時這樣,真的不好意思。”
李常嘉還是沒有說話。
何麗真再次道歉,最後便提起包,打算離開。她走到門口,聽見李常嘉在她身後說“老師的不收,收學生的對吧。”
何麗真站住腳,胸口壓著一塊石頭一樣。
李常嘉看著何麗真,“你知不知道自己在乾什麼?”
何麗真轉過頭,李常嘉銀色的眼鏡框泛著冷光,何麗真說“什麼意思……”
李常嘉忽然笑了一聲,“我什麼意思?何老師,你這樣就不好了吧。”
何麗真說不出話,李常嘉的語氣又弱了一些,“何老師,我知道你一個女老師自己來這麼遠的地方,偶爾肯定會覺得不好過,可是,有些事情你也得看清楚啊。”
何麗真手攥著背包帶,“什麼事情,我什麼事情看不清楚。”
李常嘉的表情就像是在教育自己的學生,“何老師,你要看明白啊,我這是在幫你。”
何麗真強迫自己鎮定有點,再鎮定一點。
“謝謝……”她低促地說,“不過我不需要你幫我。”
“你怎麼還不明白啊!”
“你讓我明白什麼?”
“你說讓你明白什麼?”李常嘉的語氣簡直可以用痛心疾首來形容,“何老師啊,你不能犯糊塗啊。”
何麗真說,“我沒犯糊塗,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你知道什麼啊你,你太天真了!”李常嘉頓了頓,可能是怕牆壁隔音效果不好,壓低聲音說“你知不知道要是被人發現了,你得叫人吐沫星子淹死!那學生我早就說過,不是什麼好東西,到時候他死豬不怕開水燙,賴一賴就完了,你怎麼辦啊!何老師,我是在幫你啊。”
何麗真因為激動,嘴唇都顫抖了,“什麼叫死豬不怕開水燙?什麼叫他不是好東西?誰給你說他不是好東西,你憑什麼——”
“何麗真!”李常嘉的目光終於嚴厲起來了,“你身為人民教師,跟一個高中生搞在一起,要不是他不是東西,那還有什麼理由?”他緊緊盯著何麗真眼睛,終於看到了退縮,李常嘉在她身邊,低聲說,“弄出這樣的事,要不是你被拉下水——”他的目光一直追隨了何麗真的眼睛,他第一次知道,白天開燈,居然也能將人照得如此脆弱,好像要消失了一樣。
李常嘉緩緩地接著說
“那就是你原形畢露了……當然,咱們都知道,肯定不是這個原因。”
何麗真出生在一個普通家庭,父親是藍領工人,母親是個小學老師,她從小就聽話懂事,沒有讓家裡操一點心,本本分分地上學,讀書,工作,家裡一直對她很放心。如果用一個詞形容她的話,那就是規矩。
她小心翼翼地生活,很少給彆人添麻煩,不管在再艱難的情形下,她都提醒自己,要給彆人留三分情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