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明輝的辦公室不大,卻透著股沉穩的書卷氣。
靠窗擺著一張老紅木辦公桌,桌角磨得發亮,上麵整齊地摞著幾冊線裝檔案,一方青石硯台壓著毛邊紙,狼毫筆斜擱在竹節筆架上。
東牆立著黃花梨博古架,錯落擺著幾件素雅瓷器——並非名貴古董,而是贛南老家帶來的青花土瓷,釉色溫潤。
西側整麵牆都是書架,除了情報檔案,更多的是地方誌和文史典籍,書脊上的手寫標簽已微微泛黃。
窗台上養著盆羅漢鬆,修剪得極有章法,在滿室墨香中投下疏朗的影子。
方如今曾經去過處座、趙科長、張鑫華的辦公室,沒有一個人的辦公室陳設猶如馬明輝這樣的,這簡直就是一個書房。
沒等方如今開口,馬明輝便笑著道:“我就是附庸風雅罷了,讓方老弟見笑了。”
方如今微微頷首,踱步到博古架前,指尖虛點著其中幾件器物,似笑非笑道:“馬科長過謙了。這件龍泉窯的梅子青釉三足爐,釉色如翠,開片自然,可不是尋常附庸風雅之輩能淘換到的。旁邊這尊晚明的德化白瓷觀音,衣紋流暢如流水,怕是連南京博物院的專家見了都要多看兩眼。”
馬明輝搖頭笑道:“方老弟說笑了,都是些地攤上淘來的贗品。我這樣的大老粗,哪懂什麼古董?不過是看著好看,擺著充充門麵。”
方如今不置可否,目光轉向牆上掛的一幅小楷條幅。
紙色已微微泛黃,但字跡清峻挺拔,筆鋒轉折處尤見功力。
“‘月落烏啼霜滿天’——馬科長這筆褚遂良體的《楓橋夜泊》,怕是臨了不下百遍吧?尤其是這個‘霜’字,捺筆如刀,沒有二十年功夫寫不出這等力道。”
馬明輝眼睛一亮,沏茶的手頓了頓,青瓷蓋碗碰出一聲脆響。
“年輕時在贛州跟著私塾先生胡亂學過幾天,如今偶爾寫寫,權當消遣。”他遞過茶盞,虎口處一道陳年刀疤在熱氣中若隱若現。
方如今接過茶碗,忽然指著書案上攤開的冊子:“這手蠅頭小楷批注的《孫子兵法》也頗具大家風範。”
硯台邊擱著支狼毫,筆尖猶帶餘墨,分明是方才匆忙擱下的。
如此說來,馬明輝應該也是剛剛去的檔案室。
窗外一陣風過,博古架上的銅鈴輕輕晃動。
馬明輝低頭吹了吹茶沫,陰影遮住了眉眼:“粗人裝斯文,讓方組長見笑了。”
方如今注意到,茶湯在他手中紋絲不顫。
“馬科長這是哪裡話,工作上有些爭執是再正常不過的了。”他頓了頓,語氣真誠,“早就聽說馬科長的事跡,三下上海,四赴香港,在下欽佩不已。”
馬明輝擺擺手,笑容裡帶著幾分自嘲:“陳年舊事,不值一提。”
馬明輝的情報生涯堪稱傳奇。
三下上海,第一次他扮作藥材商人混進虹口日本領事館舉辦的酒會,用微型相機拍下日軍長江布防圖。
第二次潛入,他被特高課盯上,在四馬路的弄堂裡連換三次裝束,最後跳進蘇州河的運煤船才脫身。
最險的是第三次——他在禮查飯店接頭時遭遇突擊搜查,竟將微縮膠卷藏進侍應生端來的法式鵝肝醬裡,自己則佯裝食物中毒被送進醫院,趁亂轉移了情報。
四赴香港更是驚心動魄。
第一次,他假借采購茶葉之名,在半島酒店策反了日本商社的台灣籍翻譯,獲取了日軍南進計劃。
次年他帶著發報機潛伏九龍城寨,經常在晚間在鴉片煙館閣樓收發密電,有次特高課即將破門而入,他竟在最短的時間內將電台轉移到了隔壁的鄰居家裡。
第三次,他利用黑幫的走私船,把被特高課高級特工與國黨要員密會的膠卷藏在鹹魚桶裡運回重慶,老頭子親自簽發嘉獎令。
最漂亮的一仗是,原香港站副站長叛投日本人,導致情報網絡遭毀滅性打擊。
馬明輝化裝成魚販混入灣仔市場,在副站長慣常采購的乾貨鋪布下氰化物。
當日,副站長服食含毒鮑魚猝死。
可以說,這個馬明輝能文能武,即便是把他調到行動科,照樣也能乾得風生水起。
有傳言稱,特務處即將擴編,屆時會增設一個情報科,而馬明輝則是這科長的最熱門人選。
雖然目前此人的態度並不明朗,但表麵上看還是在和方如今示好,方如今自然不會放過這個跟他拉近關係的大好機會。
他端起青瓷茶盞,淺呷一口,眉梢微揚。
“這茶……”他凝視著琥珀色的茶湯,“初入口清冽,回甘卻綿長醇厚,隱有蘭香。馬科長這泡茶的功夫,倒比古董書法字畫更見真章。”
他指腹摩挲著杯底,補了句:“潮州朱泥小壺配鳳凰單叢,馬科長連茶器都講究得緊。”
茶煙氤氳間,馬明輝眼底閃過一絲訝異。
“方組長年紀輕輕,倒是個懂行的。這泡蜜蘭香,連處座上次來都沒嘗出門道。”
他忽然覺得,對麵這個斯文俊朗的年輕人,或許比行動科趙伯鈞那個老狐狸更難應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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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科長今日喚我過來,總不會單為品這一盞蜜蘭香吧?”
馬明輝突然拍了下額頭:“瞧我這記性!隻顧著附庸風雅了,倒是把正事兒忘到腦後了。閔科長特意囑咐過,見了方老弟定要多親近親近。”
方如今聞言,唇角微微揚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眼簾微垂,目光落在茶湯上浮沉的葉梗上,仿佛那茶葉的起伏比馬明輝的話更值得玩味。
“閔科長抬愛。我隻不過是臨城站臨時借調而來的,平日裡做些跑腿打雜的粗活,哪值得閔科長如此掛念?”
“方老弟說笑了。你方才說三下上海,四赴香港。跟老弟你的那些事跡比起來,老哥我慚愧的緊啊。咱們不說這些客套話了。聽說方老弟抓了一個重要人犯,有進展了嗎?”
方如今抬眸,眼底閃過一絲驚詫,又迅速隱沒在溫潤的笑意之後。
他以為馬明輝接近自己會拐彎抹角做足一番功夫,沒想到這麼快就切入正題了。
“一言難儘啊。這事想想都令人頭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