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木開始枯萎,動物開始死去,河流開始凍結,田裡再也長不出東西了。
“第36個月,我們陷入了饑荒,已經兩個多月滴水未進,一口吃的也沒有,對於饑餓與口渴的感覺也早已麻木。
“我們也才意識到,原來不死的詛咒依然在我們身上……
“第45個月,幻境徹底消散,秘境還原了本來的荒蕪,我們拖著垂死的腳步來到了驚蟄沉眠的軀體前,點燃了最後的火堆。
“借著微弱的火光,趁著記憶還算清晰,我開始將這裡的故事刻在石頭上,這是個艱巨的工程,一天下來也隻能刻幾十個字。
“但反正,除了時間,我們已一無所有。
“第53個月,兩名戰士徹底凍結了,他們在最後一刻,努力地看向了故事開端的方向,隻求在無儘的未來中,能有一位來者將其重述。
“第182個月,戰士們全部凍結了,隻剩下我和顏瑾。
“顏瑾的半個身子也已經被凍在了地上。
“她卻匪夷所思地保持著憧憬,她說她總會在腦子裡想像孩子成長的樣子。
“那孩子不會太合群,一定獨來獨往,他會因孤僻與強大而被排斥,進而厭惡集體。
“雖然生活像是一條無端的亂流,但他始終擁有原初的動機,他會在成長中遇見自己的渴望,並立誌用一生的時間去求獲滿足。
“他不一定是個好人,但其實也不會太壞,純粹的人總不會太壞,隻有權力和金錢才會讓人變壞。
“即便他始終在努力遠離他人,但也總會遇到那麼幾個摯友,人群的樣本是無數的,個體的相遇也是隨機的,這樣無限絢爛的膨脹正是人生的美妙之處。
“我不確定這些想像有多少會真的發生,但隻要能讓顏瑾好一點,我總願意聆聽。
“第207個月,顏瑾的凍結已經延伸到了下巴。
“無論我如何將自己並不存在的體溫給她,無論我怎麼摩擦她,擁抱她,這一刻也不可避免地來臨了。
“‘樣子……好點……’她自覺地看向了故事的開端,依然是那副憧憬的樣子,‘彆讓孩子……瞧不起……’
“我暗啞無言。
“‘隊長……’她發出了最後的輕吟道,“‘謝謝伱……給了我……完整的……一生……不必自責……我是……愛你的……’
“她凝結了。
“我跪在了地上,又一次陷入了痛哭。
“第254個月。
“故事刻到了現在。
“我的手也難再握住東西了。
“大約就到這裡了吧……
“再沒有什麼了。
“那麼……
“你。
“當你曆經過人生。
“看儘了故事。
“告訴我。
“你,滿足了嗎。
“驚蟄。”
淩亂的字跡在此結束,李清明也隨之站起了身。
這一生也都化作故事,在他眼前晃過。
記事起就在北境的孤兒院,那裡可從來都是個培養人才的好地方。
大孩子欺負小孩子,護工欺負大孩子。
最初的幾個月我總被揍,被揍到沒有人樣。
每次都是一個姐姐照顧我,幫我抹上藥,包上紗布。
我並不需要這個,她卻總是多管閒事。
好在我在不斷的受傷中,也在不斷的變強,沒過多久被揍哭的就是他們了。
我從來都是個討厭欠債的人,所以我也開始保護姐姐,在4歲時幫她殺死了那個總是在夜晚摸進她房間的護工,他臨死才告訴我,是姐姐找的他,姐姐隻想為我多要一些肉和藥品。
我當然不會因此手軟,更不會留下什麼痕跡,犯罪高手總是從小養成的,複仇更是要斬儘殺絕。
後來姐姐生了病,怕傳染我們,被送走了。
她躺在擔架上被抬走,我不爭氣地哭著追著,沒有大人攔得住我,哪怕他們拿棍子敲我,斷的也是棍子。
隻有姐姐才能勸住我。
她說治好了病就回來,讓我聽話,要我保證。
姐姐當然沒再回來。
當時我不懂,後來才大概知道了是什麼病。
我該讓那個人死得更淒慘。
護工告訴我姐姐死了的那天,我過得很不好。
我發誓再也不與任何人建立感情。
我也將“姐姐”這個稱謂,連同她一起埋葬。
可孩童的誓言總是如此短暫,何況楊姿做的飯實在過於美味,吃了那麼多孤兒院難以下咽的東西,我根本無法抵抗……
於是故事掀開了新的篇章。
我有了兩個媽媽,成了一個普通的人類小孩,我去上學,去教室,還要精打細算自己的零花錢。
隻是在我眼裡,城市裡的孩子並不比孤兒院的值得相處,孤兒院的規則雖然粗暴,但至少我能掌握,無非就是看誰拳頭更硬,誰更耐打。
但城市不同,我找不到太多明確的規則,一切都藏在表麵之下。非說的話,家裡的權勢金錢大概算是個賽道,但這實在太無趣了,比誰拉的屎更臭我或許還會參與一下。
我開始越來越厭惡這個世界,厭惡這個世界那不斷變化的,無法說清辯明的,或許根本就不存在的規則。
我更厭惡集體對我的規訓,厭惡不斷變遷的觀點,厭惡不同人群的對立,厭惡那些膚淺的謾罵,厭惡理智隻為情緒服務的人和媒體。
我被醜惡所包裹,我感到窒息。
隻有一個地方,它是清晰的,美好的。
那就是秘境。
我渴望它的未知,它的刺激,它不可置疑的規則,它令人沉醉的扮演。
其中最令我著迷的自然是一號秘境。
我一定要去那裡,死在那裡。
這是我必須要做的事,我人生必定的終點。
超乎理智地,我確信這件事。
我開始攝取一切與秘境有關的知識,用所有時間準備那一刻,我的右手插進褲兜,左手握緊了懷表。
終於在那一天,我渴望的秘境降臨在我的頭頂。
一個叫進程的破係統出現了,冗餘而又無趣,我根本不需要它,我自己就可以做到。
海膽頭!我遇見了海膽頭老師,他是最棒的!
我擊敗了入侵的尖兵,回饋了他的教誨,令他滿足!
隻是過程並不順利,一隻像狗一樣的男人一直纏著我,說有什麼宏偉的計劃要我加入。
不過也有好事,我發現了一個極其美味的小家夥,她太優秀了,休想讓我撒手。
但基於我一係列的秘境犯罪行為,我還是應該先離開這裡,回北境老家另起爐灶。
Pong。
一個黑警攔住了我,她開槍的原因是我不叫她姐姐,我還從未見過如此程度的瀆職。
她身邊還有一個墨鏡男和乖乖女,無聊的組合。
但橫豎算幾個黑警,他們保我,我幫他們辦事,就這麼敲定了。
之後我成為了尖兵,又去了下個秘境。
在那裡我遇到了小雪見,她的故事並不怎麼美好,但我相信她最後擁抱。
至於瘋女人,嗯……一個理想隊友,聽令於我乾粗活的哨衛手下,僅此而已。
沒有廁所裡那段,刪掉了。
接著我來到了尖峰學院,這裡的人其實和孤兒院也沒太大不同,隻是我早就無心再去了解他們,隻當他們是一群蚊蟲背景。
不過K、巴迪亞和艾可還算有趣,我賞了他們幾個好友位。
接著,我帶領全新的小隊闖入了潯龍境。
人有些多,而且很雜,不得不說,這些偷渡客降低了秘境狂熱者的總體水準。
不過史自強和時雨還算有點東西,我沒急著下手,給了他們更多的機會。
可真正的主角是杜怡美,她的遭遇正是我厭惡這個世界的原因之一。
好在,我最後教會了她畫畫。
恭喜你,杜怡美,你再也不用生活在那個爛世界了。
順便地,所謂的笑匠也露出了獠牙,我對他們很感興趣。
實際上我該感謝他們,我所經曆的大多數秘境都是他們策劃的。
尤其要感謝接下來那場養老院的秘境,它讓我與戴小芸相逢。
我始終不願承認,但她真的或許比我還要出色。
何況她比我先一步駛向星空。
我會追上你的。
但願嘴臭精靈彆拖後腿。
不久後,我們踏入了森林。
也是時候幫瘋女人解決那個麻煩了,沒人比我更懂謀殺和拷問。
這次的對象也算是不負眾望,周亞軒嘴裡的貨比預想的要多,就連身上的皮都很值錢。
在精神的世界中,我遇到了傳說中的工匠,他人不錯,就是有點偏執,可這也正是大師應有的氣質。
離開森林後,《尖兵》找到了我,莫名其妙地就去了,莫名其妙地闖關,遇到了莫名其妙的林煥。
她是安東派過來保護我的特工,但我以為她是笑匠。
這是個愚蠢的誤會,我到現在都不明白這事有什麼可隱瞞的,一句話的事。
但我又很厭惡與林煥的關係,這讓我感覺到危險與自厭。
或許與陳雪見有過,但隻是瞬間。
或許與戴小芸有過,但沒來得及繼續。
或許與殷璃……
算了,他們是對的,我在這方麵確實不太站得住腳。
總之我不允許再多出一個了,於是我向這位可能的笑匠下達了最後通牒,要搞什麼就快點,就一次機會了。
之後的遊輪……
我並不喜歡那個故事。
劉默才是潛藏的主宰,整個秘境都被他人為的意誌所操控,一切都不再純粹,充滿了人類低級的目的性,他們嘴裡喊了一套偉業,卻根本沒問過他人是否願意同行。
再之後,就是近在眼前的這些事了。
姐姐之後,阿姨也死了,她本可以用另一種方式活,但她累了。
我沒再挽留,相信安東也不會。
之後的兩年,我遍曆了最後的無趣與醜惡。
世界對我已再沒有半分吸引力,我隻求完成最後的夙願。
戴小芸給了我契機,她借助太陽磁極翻轉提前引爆了秘境,讓我得以介入並摧毀那群醜陋生命的計劃,我並不排斥奇美拉,隻是黎東玷汙了我最純潔的秘境。
我在了結了最後的牽絆後,終於來到了我日思夜想的地方。
其實我並不知道自己還在期待什麼。
解密?
扮演?
惡戰?
我不認為我還能獲得怎樣的刺激。
但我卻依舊平靜地踏向前方。
而現在,我站在了終點。
又或是開端。
一切已然揭示在我麵前。
我在這裡回憶和感受。
我在問自己。
是否滿足。
但其實,並不需要再問了。
回首沉吟之間,聶雲的聲音傳來
“我……都看到了……”聶雲同樣感懷著歎道,“真是精彩的一生啊……雖然你成長於泥沼,有足夠的理由厭惡這個世界,但總能偶爾遇見真誠善良的人,世界就是這樣子的,雖然多數時候都令人厭煩,但總有那麼幾個人,總有那麼一些東西帶給人希望……”
“也是他們,讓這一切變得可以忍受。”李清明微仰著頭,在此刻選擇了坦誠,“我不止一次想讓那個世界完蛋,但他們,和他們這樣的人,還有那些堅定的信仰,那些偉大的作品,會沒地方去的。”
“這也正是我和你……我和顏瑾能走下去的原因。”聶雲說著看向了旁邊顏瑾的冰雕,“真希望她也能看到……”
“她已經看到了。”李清明輕聲道,“我的詛咒力量依然存在,她沒有死,這些記憶和故事已經同步浮現給了你們全部的17個人,你們是我最好的觀眾,也隻有你們配得上這段演出。”
“那麼……”聶雲此時的情緒已不再那麼強烈,但還是看著李清明,再次問出了那幾個字,“你,滿足了嗎?”
李清明微微一頓,露出了從未有過的柔軟微笑。
“是的。
“我已滿足。”
“感謝你們的付出。”
出乎預料地,這次聶雲並沒再哭,也沒有多麼濃烈的情緒。
他隻是閉著眼,享受著此刻,再沒去想任何事。
他才意識到……自己竟然也是如此的滿足。
“最後……能告訴我麼?”他臉上蕩著同樣幸福的笑容,輕聲問道,“你最終找到的,你所渴望的究竟是什麼……是一次人生麼?是豐富的體驗麼?是愛還是恨?是激情還是幸福?”
“故事。”李清明道。
“……就這樣麼。”
“一個足夠精彩,足夠完整的故事,一個不屬於你,不屬於他,不屬於任何人。”李清明說著點了點自己的額頭,“隻屬於我的故事。”
“嘿嘿!”李清明的右兜裡突然傳來了一個賤兮兮的AI笑聲,“這正是我們第一次在Kadath見麵時,你對我說的話,預備主宰,驚蟄先生!”
“那時就說過麼……”李清明歎道,“後來我忘了麼?”
“是你故意讓進程消除的!”進程這才揭開了最後的謎題,“你說如果清楚地知道自己的渴望,清楚地知道自己在故事之中,無論如何也就都無法代入了!隻有在全然不知的情況下沉浸與此,才能得到真正的,徹底的滿足!”
“這樣啊。”李清明癡笑道,“像是我的作風。”
“你還警告進程,即便我們再見麵,進程也不能對你吐露這件事,那會影響你最終的滿足,說漏嘴了你就連進程一起吃掉!你可真邪惡,李清明先生!”
“好了,你已經沒用了,現在我的確可以把你刪掉了。”
“……進程自己滾。”
旁邊的聶雲沒有因這段話而感到輕鬆。
“……就這樣麼?”他再次問出了相同的話,“一個故事,就隻是要一個故事麼?”
“與你們的設想不同,主宰是沒有頭也沒有尾的存在。”李清明出奇耐心地說道,“我們不知自己從何起源,也沒有一個終點,隻有無儘的循環,一次次被打亂再重組,獲得隨機的動機,渴望某種情緒。而在這無儘的循環中,總會出現幾行意外的代碼,它們或許會逃逸出秘境,或許會偷偷藏進某個人身體,或許會成為擁有絕對目標不可拆解的病毒。”
聶雲恍惚聽懂了一些:“所以……你的意外就是……想擁有一段有頭有尾,有出生有死亡,有啟程有終點,一段完整的,屬於你的故事……”
“感謝你,把它送給了我。”李清明說著掃向其餘的冰雕,“也感謝你們。隻是我討厭麵對你們時的感覺,所以抱歉冰雕會晚些融解。”
“我代表所有人……也感謝你……驚蟄……”聶雲長歎道,“感謝你的誠懇,你的大方,感謝你終來赴約,終結這一切。”
“也是時候了。”李清明摸出了黑色的聖杯,幽幽上前,輕輕劃開了驚蟄巨大的軀體,“是時候終結了。”
磅礴的能量爆體而出,如鯨落萬物生一般,溫度重又回暖,天空再次泛晴。
冰雪肉眼可見地開始消融,那些冰雕也都開始顫抖和鬆動。
聶雲卻始終不解地看著李清明:“你在……殺死自己?”
“不是說了,故事必須有個結尾。”李清明丟下了聖杯,看向了自己同樣開始凋落的手掌,“隻有我徹底地死亡,徹底化為能量,在回到起源之前散溢而去,循環才會中止,故事才會收束,這正是我渴望的最後一步。”
“我以為……主宰不會死亡,至少不是我想的那種……”
“這次會了。”李清明抬起了不斷殘缺的手臂,與聶雲微笑揮彆,“抱歉,我的個性讓我無法喊出那個稱謂,但可以承認的事實是,聶雲,你始終是我的英雄,無論是身為主宰的我,還是身為人類的我,全部意義上,縱觀全部的曆史,我所崇拜的,唯一的那個英雄。”
伴著冰雪的消融,聶雲的視力也就在這時恢複,看見了麵前這個微笑的男子。
“我看到你了,看上去……很強……”聶雲感懷著,期待著問道,“你成為尖兵了麼……是世界上最出色的那個麼?”
“毫無疑問。”
“那就可以用這個禮節了。”聶雲有力地舉起了右臂,行了一個最傳統的尖兵禮,“願你,不再歸來!”
李清明同樣重重回禮:“感謝,英雄相送。”
說出最後一個字之後,他最後的一絲肢體同時在空間中凋落,那個名為驚蟄的巨物也蕩然無存。
“成功了……”
“我們……完成任務了……”
“隊長……完成了……嗚啊……”
“啊啊啊啊……結束了……”
一個個戰友的聲音傳來,有人咆哮,有人痛哭,他們身上的冰雪都已消融。
聶雲這才想起顏瑾,忙轉過頭去。
他才看到,顏瑾竟然還是被冰凝前的那副滿懷希望的表情,仿佛從未凍結過。
隻是此時的她已然柔軟,正如每個母親送彆離家的孩子一樣,看向了李清明消失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