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衣長安!
原來這裡並不是內衛司的牢房,難怪啊,他就說一向凶名赫赫的內衛司,關押犯人的地方怎麼會如此仁慈。
張岩平靜下來的心突然又高高的提了起來,警惕的望著韓長暮“司使大人這是何意?”
這樣深的戒備心,韓長暮這還是第二回見到,頭一回是在姚杳臉上,他不由的玩味一笑“你在這多待幾日,就知道本官是何意了。”
一聽這話,張岩頓時慌了,多待幾日,那豈不是要錯過殿試了,他十年寒窗苦,可不能苦也吃了,最後卻竹籃打水一場空。
他白著臉哀求道“司使大人,在下,在下不能,後頭還有殿試,在下”
話剛說了一半,他就被韓長暮橫過來的譏諷目光嚇得畏縮了一下,硬生生的把剩下的話給咽了回去。
是了,他現在還是戴罪之身,彆說參加殿試了,就算是剛剛考下來的貢生身份,都未必能保得住。
無法洗清身上的罪名,殿試於他而言就是奢望。
眼下最要緊的事情,就是洗清他身上的罪名,他抬頭,一眼就看到了韓長暮那張生人勿進的臉。
張岩心頭一跳,這個人把他從萬年縣帶進內衛司,又沒有關進
牢房裡,看來對他也是有幾分相信的,那麼,這個人是不是就能替他洗清冤屈了。
他驟然跪倒在地,磕了個頭,一字一句道“在下是冤枉的,求司使大人明察!”
韓長暮淡淡的笑了笑。
這人倒是心思通透,這麼快就想明白了該求誰能求誰。
韓長暮臉上的笑容越發的深不可測,漫不經心的背著手走了兩步“本官為何要幫你?”
張岩心下一沉,是啊,憑什麼要幫他,韓長暮身居高位家世顯赫,而他不過是個落魄貢生,即便有命中了進士,像他這樣毫無根基之人在宦海中沉浮,前途實在不明。
韓長暮的確沒有任何理由幫他。
幫他又能圖什麼,圖他是個前程不明的落魄貢生?圖他一個不留神就會淹死在宦海沉浮中?
即便他世事洞明,看得格外清楚,可韓長暮是他眼前能想到的唯一的救命稻草了,他沒有旁的法子了。
求告無門之下,張岩突然多了幾分急智,想到了韓王府韓家軍和皇室剪不斷理還亂的糾葛,不禁心頭一跳,忐忑不安卻又真誠無比的慢慢道“想必,司使大人聽說過功高震主四個字。”
他言儘於此,話音方落,便一派坦蕩的望著韓長暮,像是他心底無私,隻是說了一句毫無深意的簡單之語。
但是他心裡卻沒有臉上這般鎮定,七上八下巨浪滔天,一顆心咚咚咚的,險些跳出腔子。
他這一博可謂自斷退路,勝便前程可期,敗則生路全無。
韓長暮眯了眯眼,看來人的潛力是無窮無儘的,張岩也並非表麵上看起來的這般老實木訥,為博一條生路,他竟然能生出十足膽氣,連這種大逆不道之話都敢說出口。
這是打算置之死地而後生。
韓長暮抿了抿唇,神情淡薄道“哦,那依你所言,本官和本官身後的韓王府又該如何自處?”
張岩全然沒有料到韓長暮會有此一問,他雖然不缺眼界和膽識,但如此答話還是頭一遭,他忐忑不安的,硬著頭皮開口,全然沒有方才的自如坦蕩“在下以為,大人如今韜光養晦就十分的聰明。”
“韜光養晦?”韓長暮哈的一下笑出了聲“你覺得本官現在是在韜光養晦?”
張岩不知道自己是哪句話說錯了,竟然惹得韓長暮發笑,心中更加忐忑不安了,斟酌了半晌才道“司使大人一心為公,兢兢業業,正是韜光養晦。”
韓長暮恍然大悟,原來他理解的韜光養晦和張岩理解的有所不同,他以為的韜光養晦是紈絝荒唐,而張岩以為的是低調辦差。
他抿唇默然片刻,驟然低笑出聲“你果然異於常人,但是本官韜光養晦也好,功高震主也罷,與你又有何相關?”
張岩愣了一瞬,從韓長暮的話中聽出了鬆動之意,忙推心置腹道“司使大人初入京城,他日羽翼漸豐,便可肆意行事了,在下不才,願為大人效犬馬之勞。”
聽到這話,韓長暮忍不住想笑,堂堂一個省試四十八名的貢生,要來給他當牛做馬,若他還猶豫,豈不是故作姿態不識好歹了。
他掀了下眼皮兒,淡淡道“你都如此說了,本官若不拉你一把,豈不顯得本官毫無人情。”他微微一頓,看著張岩如釋重負的鬆了口氣,抿唇淡薄道“你詳細說一下出事那日的情形。”
說著,韓長暮掀了下衣擺,坐在胡床上,翻開從萬年縣取回來的卷宗,指尖撚著頁角,慢騰騰道“好好回憶,要一絲不落。”
明亮的陽光透窗而入,流光在一格一格的窗欞間彌散。
那日的情形是張岩平生從未經曆過的,過了整夜,那記憶非但沒有半點模糊的跡象,反倒如同刻在張岩心上一般清晰,彆說是忘了,就算是細節他都記得清清楚楚。
張岩迫不及待的開口道“昨日放榜,在下看完黃榜後,從貢院回到昭國坊,下晌時和幾個好友去了曲江會文,黃昏時分離開,剛到昭國坊的東坊門,便遇上了夏兄的小廝,說是夏兄相邀,在下不疑有他,便跟他去了,誰知道剛到門口,在下就被人從後頭打了一悶棍,暈倒在了地上,人事不省,等醒過來時,天已經黑了,在下躺在自己賃的那個院子門口,手裡拿著一把黏糊糊的刀,身上也黏糊糊的,在下爬起來,借著門口的光亮一看,才發現刀上身上還有手上都是血,在下害怕極了,不知道出了什麼事,還沒等在下想明白,萬年縣的衙役便鎖了在下進大牢,在下這個時候才知道,原來夏兄死了,還是死在在下的刀下,可是,”說著說著,他哽咽了一下“可是在下當真冤枉啊,在下什麼都沒有做過。”
韓長暮沒有質疑張岩的話,隻是一頁一頁的慢慢翻動卷宗,沒有抬頭的淡淡發問“你的意思是說,你根本就沒有見到夏元吉?”
“對,對。”張岩急切點頭“在下在門口的時候就被人打暈了,連門都沒有進去,根本就沒有看到夏元吉。”
韓長暮翻閱卷宗的手頓了一下,目光微冷的掃過那一行行工工整整的小楷。
這一頁上記錄的是案發時屋子裡的情形。
據卷宗上所寫,當時的夏元吉是頭朝著門口,而腳衝著土炕,趴在地上的,血從他的身子底下漫出來,正好漫到門口,被門檻擋住了。
這個倒地的姿勢,的確像是夏元吉聽到了什麼聲音,往門口走去,誰料卻被人麵對麵的捅了一刀,隨即趴在地上斷了氣。
而氤氳了大片的血泊裡印著一雙足印,左腳落後右腳一寸。
足印所在的地方,血色比彆的地方少了許多,而足印的邊緣參差不齊,顯然是雙足先踩在這片地麵上,而後鮮血才漫了過來,在流淌到這雙腳的時候,被攔住了。
韓長暮沒有說話,張岩也不敢再繼續往下說,隻盯著韓長暮的手。
靜了片刻,韓長暮又翻動卷宗,接著往下看。
卷宗上所寫,抓到張岩時,他的臉上,衣襟上都有大片噴濺上的血跡,右手到手臂滿是鮮血,短刀正抓在他的手裡,腳上那雙灰青色鞋子的鞋麵上也濺了星星點點的血跡,鞋底沾染了薄薄的一層鮮血。
經過對比,張岩腳上染了血的鞋子,正與血泊裡留下的那雙足印相和。
他的這副尊榮,的確是個剛剛殺了人,正在瘋狂逃竄的凶手。
但是這裡頭還是漏洞百出。
夏元吉的致命傷在腹部,刀刺入下腹部後又拔了出來,一刀斃命,血飛濺出來,的確會濺上凶手的衣裳,但他的傷口在下腹部,而凶器是一把三寸長的短刃,如此近的距離捅人拔刀,下腹部的血飛濺出來,也就隻能凶手的腹部,至多是胸口的衣裳上,怎麼會濺到張岩的臉上。
若說是張岩殺人之後,又用殺人的右手抹了一把臉,把手上的血給抹到了臉上,那為什麼抓到他的時候,他的手裡還拿著刀?
最大的疑點就是,血泊裡隻有一雙張岩走進屋子的足印,卻沒有張岩走出去的足印。
他是怎麼出來的,莫不是飛出來的?
即便是飛出來的,也應該有個轉身的動作。
至於夏元吉的那個小廝,卷宗裡寫的是下落不明。
韓長暮慢慢抬頭,淡淡問道“你到門口的時候,可看到屋子裡的人?”
張岩愣了一下“當時門是虛掩著的,在下沒有看到屋子裡的人。”
韓長暮又換了個問法“你覺得屋子裡有人嗎,或者說是,有幾個人?”
張岩愣得更厲害了“夏兄進京趕考,隨身隻帶了一個小廝,當時小廝在在下的後頭,那屋子裡肯定是隻有夏兄一個人了。“
韓長暮驚詫於張岩的天真,鬱結而無奈的歎了口氣“你暈倒前,可看到那小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