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陽落下的一瞬。
海上銀蛇乍現,短暫點亮夜空。
一場暴風雨忽如其來,不消片刻,錢塘風急雨驟。
送走了客人,張相公逗弄著幼子或說老五,雖能保留往世記憶,可人在孩提時難免懵懂,該哭叫時會哭叫,該尿床時也要尿床。張相公或說昔日十二賊中的老二最愛耍弄嬰孩時的兄弟姐妹,樂此不疲。
他拿筷子沾了一點酒,遞到老五嘴邊。老五是個酒鬼,前世的零散記憶叫他迫不及待地湊上來舔食,可剛入口,稚嫩的身體卻……
“哇~”
嬰兒嚎啕大哭。
張相公則樂得嘿嘿直笑,要再逗弄……
轟隆!
忽起的雷聲震得心神驚怖,手上一抖,筷子落地。
他自嘲老大一人怎麼突然膽小如孩童,呼喚仆人送來新箸。有風吹入堂內,燈火晃動,光線暗淡了幾分。
沒人應答。
但很快。
一雙筷子從身後遞了過來。
嬰孩突然又哭叫起來,張相公哄了幾聲,卻愈發聲嘶力竭,尖利的啼哭好似掀開了天靈蓋變作針往人腦子裡紮!
他無可奈何,隨手接過筷子。
咦?
堂下侍奉的應當是個婢女,可來送來筷子的手,緣何看來筋骨分明、粗糙有力?
“誰?!”
悚然間要猛回頭,可卻有一隻大手抓住了他的腦袋,五指如鉤扣進頭骨,劇痛裡叫他動彈不得。
同時間。
手上一空,筷子被人奪去。
哆。
把嬰孩惱人的啼哭連同那顆小腦袋一並釘死在了酒桌上。
張相公驚叫著要呼救,可頭上大手立時收緊,頓叫他乖覺地閉上了嘴。要是以前的他,莫說腦袋被人抓住,就是後心被刀抵著,也敢拚死一撥,可而今的他幾世輪回,早就被富貴泡軟了骨頭,所以,他隻佯裝著鎮定:
“好漢,你若是來求財的,家裡有什麼入眼的財貨,儘管取走。”
“若是來尋仇的,我張家一貫和氣為貴、與世無爭,隻與人交善不與人為惡,素無仇敵,你怕是找錯人了。”
“若是來挑事的,我家與十三家的高僧全真們素來交好,在我家殺人,也不怕走不出錢塘城?”
他麵上鎮定,心裡早罵起了娘,看家的神將莫非又去喝花酒?怎麼還不現身?
“素無仇敵?”冷笑貼著腦後響起,“你莫非忘掉我了麼?”
那聲音熟悉得陌生,一個名字在記憶深處呼之欲出,卻總差一點,怎麼也想不起來。
而頭上的大手已用一股不可抵擋的巨力,將他的腦袋一點點緩緩扭向背後。
老二驚慌著喊出一個個名字:
“你是賈三娘的家人,是她自己想不開,非是我有意加害!”
“何家?是何家?我隻是想給他個教訓,誰知會惹上窟窿城?”
“是伍船主……啊啊啊!”
胡亂地猜測終被慘叫所取代,他的脖頸已被扭到了極致,好似擰緊的毛巾,皮膚滲出細細血珠。
“看來,你真的忘了。”
熟悉聲音在腦後歎息,這一次,記憶裡的迷霧終於被拂去,一個他拚命想忘掉卻始終不能真正忘卻的名字在腦中浮現。
可他已沒機會再說出口。
哢嚓。
昔日十二賊中老二,如今的張相公,他那驚恐的臉被擰到了背後。
雙眼殘存的光彩裡倒影出的,是那張闊彆數百年的麵容。
…………
“銅虎!銅虎!”
風雨傳來呼喊。
蜷在門簷下躲雨的李長安應聲望去,城隍府的人馬終於姍姍來遲,黃尾心急火燎地衝在最前頭。
到了門前,劈頭就問。
“銅虎來了麼?”
道士沒答話,可當黃尾看見門上破舊的門神畫,也就無需回答了。
“殺不得!殺不得呀!”
他焦急高呼著要衝進門,李長安卻默默上前,攔住了去路。
黃尾毛臉一呆。
怔怔道。
“道長不是說你先行一步,叫咱們安排好府中事務隨後跟上,怎麼……”他眼中漸漸顯出不可思議,“你沒攔他?”
道士:“不錯。”
“你反要攔我?!”
“也不錯。”
“你腦袋被門……你糊塗啊!”黃尾激動得渾身亂顫,抖起無數水珠,“張家可是錢塘名望,縱要殺他們,也該抓進府衙,再栽贓罪名,怎能讓銅虎親自出手動用私刑?”
李長安心想,要這麼乾,文判第一個不答應。
“我答應過他們,有怨報怨有仇報仇。”
“這都什麼時候了?危急存亡之秋啊!小恩小諾儘可先放一邊,保住城隍府,保住《麻衣律》,才是大仁大義呀!”
黃尾苦口婆心,可李長安不僅不為所動,還嫌棄地退了半步,拿袖子遮擋他抖出的水珠,心知白費口水,忙向周遭喊著:“你們愣著乾什麼?還不去阻止銅虎!”
然而,同他前來的。
飛來山是一撥,他們瞧著李長安個個目露精光,一副恨不得為之肝腦塗地的模樣;陰差鬼卒是一撥,他們所以留在城隍府不離開,多是受過解冤仇恩德,自是以李長安馬首是瞻;便連黃尾親手組織起來的“翻壇倒廟小隊”,也麵麵相覷,踟躕不前。
黃尾還要催促,卻突兀鼻子一抽,從雨腥氣裡聞到了一點鐵鏽味兒。
“已經動手啦?嗬,殺一個是殺,殺一門也是殺,完啦,全完啦。”
毛也不抖了,淋濕了軟趴趴貼在身上,看來心酸又滑稽。
自打作了鬼,黃尾是拚了命想要翻身,想要投胎,可每次眼看要成功,又總會因自己的原因而失敗,這次為了城隍府,他絞儘腦汁出謀劃策,生怕重蹈覆轍,卻沒想,失敗還是失敗了,可第一次,原因不在自個兒。
毛臉似哭似笑。
一下坐倒在了積水裡。
…………
嘩啦~
柔荑舀起水波淋在雪白的肩頭。
女子半臥在浴桶裡嬌呼:“死人,你還在等什麼?”
“娘子莫急,為夫馬上就來。”
男子取出藥盒,取出兩枚“顫聲嬌”和酒服下,又對著銅鏡,仔細整理了胡須。
轟隆!
雷聲乍響,風雨推開窗戶,火光搖曳,暗了一瞬。
再亮起。
銅鏡裡赫然出現了另一幅麵孔!
男子驚駭間剛張開嘴,一隻小鐵鉤閃電般鑽進嘴裡,勾住舌頭往外猛地一扯。
未及脫口的驚呼頓變喉嚨裡“赫赫”的哀鳴,又被風雨聲掩蓋,便是屋中的女子也沒能察覺。
他想要掙紮,卻被不可抵擋的巨力掐住了脖子,整個人提到了半空。
當窒息得麵紅耳赤時,燭台飛到眼前,將那張麵孔照得清晰,男子一下放大了瞳孔。
“噓。”
銅虎豎起手指。
“莫叫老七聽著,且讓他快活一陣。”
男子瞪著眼,眼淚鼻涕一齊湧出,“嗚嗚”想說什麼,卻都被風雨聲吞沒。
銅虎又輕輕道:“我把老二的魂魄一點點拆了,終於曉得,當年是你來拷問我的妻子,你打斷了她的手腳,綁起來,掛在了梁上。便似這般……”
先“哢嚓”兩聲捏碎了男子或說老八的雙臂,再拿出一把連著繩子的鐵鉤,拋掛在房梁上,用鐵鉤穿起琵琶骨,將他似一扇豬肉吊了起來。
“可我那妻子咬死了不說,你就當著她的麵,一刀一刀割殺了我的孩兒。便似這般……”
銅虎從銅鏡旁拿起一柄壓衣刀,平頭,巴掌長,不甚鋒利,拿它割東西,想必十分受罪,但在某些時候卻將將好。
銅虎擠出一個叫人毛骨悚然的笑容,在男子拚命的掙紮與哀求的目光中,一步步走向了內室。
掀開簾幕。
女子聽著了動靜,笑靨如花地轉過身來。
…………
“總算來了。”
李長安一把將坐在積水裡撒潑的黃尾拎起來丟到身後。
目光凜凜望向夜空。
漆黑的雨幕裡一道道靈光接連閃現。
增福廟鎮魔馬元帥、輪轉寺寶光天王、萬壽宮弘法張元帥,與這三位熟人一並現身的還有三道燦燦靈光,十三家今夜遣出的六位元帥天王領著兵將無數,終於“趕到”了。
“大膽狂徒,膽敢侵犯張府,還不束手就擒!”
李長安冷眼看著馬元帥裝模作樣。
“啊呀,方才眼拙,還以為是什麼惡鬼邪魔,原來是李城隍。”那元帥難得肯降下靈光,卻仍浮於屋簷之間,高出城隍府眾人鬼一頭,“我觀張府內血光衝天,定有妖邪作祟,你我雙方不若聯手速速進張府,救得他一家性命。”
黃尾一聽,嚇得毛都炸開了,周遭陰差鬼卒們個個麵露慌張,飛來山群鬼更是反應激烈地顯出厲相。
屋簷之上。
弘法元帥四臂舒展:“本將從寶鏡中瞧見張府血光翻湧裡似有武判身影。”
寶光天王寶輪高懸:“貧僧自天耳通中聽著冤魂哀嚎裡夾雜‘銅虎’之名。”
馬元帥麵作驚異,手中寶槍怒指:“好哇!城隍府莫非要包庇凶徒?!”
天上兵馬齊齊嗬斥,仿佛台上的戲子吊起嗓門,努力將唱詞送進每一個觀眾的耳朵。
李長安由他唱完,才不緊不慢回道:
“世上善惡功過,自有天規、人法、陰律處置,爾等既是看壇的元帥、護廟的天王,道場之外於爾等何乾?還不快快回去看家護院,此間事,城隍府自有法度。”
“胡言亂語!”
馬元帥聞言大怒,不再演他的蹩腳戲,徑直拔空而起。
留住自家兵馬看住城隍府一行,餘下元帥、天王繞開側門,各自領兵飛散,將張府五麵合圍。
飛來山群鬼生怕他們攻入張家,圍殺銅虎,紛紛變色要動手,黑煙兒更是已化出“禍星子”本相,煮得大雨蒸騰。
李長安卻伸手攔住了他們。
果不其然。
但見神將們放出靈光赫赫,照得大雨如千絲萬線織成一道鐵壁將張府牢牢圍起,便按兵不動,坐看府內血氣愈發濃鬱。
說來可笑,雙方都為張府而來,可沒一個真正在乎他家性命。
暴雨中。
雙方都在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