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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渡的劍氣遠遠超乎想象。
他年紀輕輕,修為算不得太高,劍風驟起之時,卻於半空掀起層層氣浪,裹挾著排山倒海的靈力,幾乎要將黑霧吞噬殆儘。
邪氣原本隻當他是個小輩,不值得忌憚太多,沒料想殺氣來得又狠又快,全然無法避開。
這小子
劍意凜然,它被擊得悶哼一聲,周身纏繞的黑霧如同發了怒,狂嘯著劇烈顫抖。
好不容易等到一個謝疏不在的時機,這群小鬼知道得太多,它必須儘快將其除掉,不留活口。
狂舞的黑煙凝聚成型,化作條條張牙舞爪的長須,與劍意彙成的白光相撞,於半空掀起層層浪流。
邪氣的攻勢越來越凶,黑霧彌散之際,忽地身形頓住。
它來之前,在院落外特意設下了帶有障眼法的結界,隻要不走進院子,在外麵乍一看來,此處風平浪靜,與平日裡並無兩樣。
但此時此刻,卻有另一道腳步聲從門邊襲來,愈發靠近。
來人是個劍修,同樣修為不低。
真是難纏。
一旦聞風而至的人越來越多,驚動謝府乃至雲京城裡的其他人雖說監察司是出了名的吃白飯,可倘若當真被那群人盯上,它恐怕沒辦法活著離開雲京。
懸浮於半空的邪氣緩緩一旋,黑霧似是得了舒緩,殺意漸消。
也罷,獵物已經到手,隻要即刻回到孤雲山,待得時機成熟,它等待了多年的夙願,便能如期成為現實。
到那時,即便謝疏與雲朝顏親自來對付它大抵也是無可奈何,拿它毫無辦法。
“看來談判失敗,真可惜。”
邪氣啞聲笑笑,滿園的黑霧倏然聚攏,好似蝴蝶攏上雙翼,將它與孟小汀緊緊裹住“我另有急事,就不陪你們過家家了告辭。”
因此當莫霄陽跨入院落的時候,隻聽見一息極其輕微的風聲。
空中花雨紛飛,黑霧飄渺如煙。
應當與裴渡對峙的邪氣,徹底不見了蹤跡。
謝鏡辭竭力睜開雙眼。
窗外透射而來的陽光有些刺眼,讓她下意識皺起眉頭。意識逐漸聚攏,當記憶碎片緩緩重疊,謝鏡辭猛地從床上坐起身子,睡意儘散。
“謝小姐。”
耳邊響起裴渡的嗓音“你身體可有不適”
她聞聲抬頭,在臥房門邊,望見一道修長的暗白色影子。
裴渡憂心於她,卻也知曉踏入女子閨房不合禮數,於是久久站立在房間門口,靜候謝鏡辭醒來。
“哦哦哦謝小姐醒了嗎”
莫霄陽從另一側門邊探出腦袋,滿臉的劫後餘生喜出望外“太險了萬幸你用靈力擋下了大部分邪氣,隻受到不大的影響,否則也會像城裡其他人那樣,怎麼都醒不過來。”
謝鏡辭後腦勺陣陣發痛,嘗試運作識海,確認此處並非夢境“孟小汀呢”
方才還因她蘇醒而活絡的氛圍,於頃刻之間安靜下來。
“那股邪氣瞬息消散,連帶孟小姐也消失無蹤。”
裴渡沉聲應她“沒能攔下它,抱歉。”
此事無論如何都算不上他的過錯,謝鏡辭輕輕搖頭“與你無關――那邪氣帶著一眾人來到雲京城,應該就是為了搜尋孟小汀的蹤跡,再把她帶回孤雲山。”
正如同帶走她娘親那樣。
“裴渡親耳聽到它說,有要事去辦,容不得耽擱。”
莫霄陽麵上浮起憂色“它要做的事情,會不會與孟小汀有關”
謝鏡辭身邊的氣壓陡然一沉。
“我打算即刻前往孤雲山。”
她說得毫不猶豫,抬手揉了揉太陽穴,試圖讓自己更清醒一些“雖然不知道那裡究竟怎麼回事但沒辦法等到明日了。”
謝疏和雲朝顏要明天才能回來,想必那團邪氣正是選中了這一段空隙,才敢特意進入謝府動手。
既然是“不容耽擱的要事”,必定迫在眉睫,倘若她晚上幾步,孟小汀不知道會遇上什麼事情。
她已經沒有耐心繼續靜候。
謝鏡辭沉聲“那邪氣已至元嬰巔峰,此行恐有危險,你們不必同我一起。”
“謝小姐,你這話可就不對了。”
莫霄陽掏出圓鼓鼓的儲物袋,抬手朝她晃了晃“我和裴渡在你昏睡的時候就商量好了,等你一醒,咱們立馬趕去孤雲山――武器啊地圖啊靈丹妙藥啊,我們倆早就準備齊了。”
他似是有些急,眉眼間儘是迫不及待的戰意“走走走,咱們去把那團惡心的黑球錘爆”
謝鏡辭算不得莽,在離開雲京之前,用傳訊符給爹娘寄去了一封信,告知二人一旦收到信件,就立即前往孤雲山。
大宴與世隔絕,也不知道他們什麼時候才能收到。
在禦劍的間隙,莫霄陽嘴巴閒不下來,為謝鏡辭概括了自己與裴渡討論一番後,大致得出的結論。
“首先呢,既能控製夢境,又沒有真正的身體,以一團黑氣的形式存在於世,我們搜遍古籍,終於在靜海浮雲錄裡找到了個同它相差不大的玩意兒。”
莫霄陽道“那團氣名為夢魘,是種滅絕了很久的魔物,以人們無儘的噩夢、怨念與執念彙聚而成。傳說它極其罕見,已有兩三百年沒出現過,夢魘以夢境和靈力為食,體質越特殊的人,給它的增益越大。”
尤其是裴渡的天生劍骨,純粹靈力中融合了濃鬱劍氣,於它而言有如天靈地寶,大有裨益。
謝鏡辭不解“那它為何會特意選中孟小汀”
在她的印象裡,孟小汀並未身懷多麼特殊的體質,加之修為不高、靈力微薄,無論如何都算不上夢魘的首選目標。
“這個我們也不知道。”
莫霄陽撓頭“關於夢魘的記載極為稀少,哪怕是靜海浮雲錄,也不過寥寥提了它幾句。在絕大多數提到它的古籍裡,都把夢魘當作一種被虛構的假物。”
所以當雲京城中數人陷入昏睡,所有人腦子裡浮起的第一個念頭,都是邪修作祟、術法入夢,無論如何都想不到夢魘頭上去。
禦劍飛行的速度極快,不消多時,三人就已抵達孤雲山。
孤雲山位於群峰環繞之中,比起周圍高聳入雲的巍峨雄峰,這座被眾星捧月的低矮山巒顯得格外不起眼。
夢魘留下了那麼多修士作為信徒,必然有個地方為眾人住處。
據孟良澤所言,當年他來孤雲山開采原料,幾日下來,隻見到匆匆逃出的江清意,並未撞上任何建在深山的建築,加之夢魘有意藏匿行蹤,安身的地方,毫無疑問在山林深處。
如今雖是冬日,叢林中卻仍環繞著一望無際的翠綠,密密麻麻的鬆柏如同織就而成的巨網,把謝鏡辭壓得有些喘不過氣。
她一邊走一邊四下張望,不知行了多久,當目光掃過其中一抹突兀色澤,迅速停下腳步。
那是一處飛翹的簷角,呈現出樹乾內裡淺淺的輕褐色澤,在浪潮般的綠中,一舉便攥住她視線。
心臟莫名開始劇烈加速。
謝鏡辭一顆心懸在半空,下意識與裴渡對視一眼,放輕腳步,繼續往前。
眼前的景物逐漸清晰。
這裡竟像是個安靜祥和的小村落,一列列簡陋的木屋雜亂排開,四周安靜得可怕,如同廢棄已久。
她正四下張望,突然聽見一聲腳步。
一個看上去孱弱體虛的少年將三人上下打量,眉目間狐疑漸生“你們是誰”
謝鏡辭眼皮一跳。
“我們聽聞此地能心願成真,特來拜訪。”
莫霄陽反應很快,沒經過多久思考,便滿臉正經地接了話“身旁兩位是我弟弟和弟媳,我們一家人慘啊受奸人所害家產儘失,隻能淪落街頭,找不到個落腳的地方。”
他越說越氣,猛地一咬牙“我真是恨透了那個混蛋,想要討回一個公道”
這裡多的是嫉世憤俗之人,少年對他的態度習以為常,點頭笑笑“既然能得知此地消息,想必你一定是受到了神的感召。莫要著急,再過一段時間,它便會親自召見於你。”
謝鏡辭脫口而出“神”
裴渡皺眉“再過一段時間”
“三位既是新來,應該並不知曉規矩。”
少年似是剛從睡夢醒來,懶洋洋打了個哈欠,再開口,仍是溫聲細語的模樣“這村子裡彙集的,儘是有冤難報、走投無路之人。多虧有神明降世,為我們洗刷冤屈,建立一處全新的世界。”
不過是場虛無縹緲的夢境,以夢魘之身,竟也膽敢自稱為神明。
謝鏡辭心底冷嗤,麵上佯裝出驚訝的神色“全新的世界”
“神明慈悲,送我們通往彼岸之所,我不宜多言,待會兒三位親身體驗,便能知曉其中精妙。”
真是有夠厚臉皮。
謝鏡辭聽得在心裡直翻白眼,想起裴渡之前的問話,順著他的意思繼續道“為何要等待一段時日我們不能立即見到神嗎”
少年緩聲道“想見也能見到,隻不過大人抽不開身,無暇顧及各位。”
抽不開身。
謝鏡辭心口一顫,努力壓下不斷翻湧的躁意“所為何事”
“大人本無實體,每過數年,便會降於命格契合的聖子聖女之身。”
少年笑笑,語氣裡竟多出幾分欣喜之意“你們也算幸運。按照慣例,祭典本應在三天前開始,但聖女孤身在外,今日才回到孤雲山,若是方才前往祭壇,說不定還能見到神臨的景象。”
莫霄陽沒忍住,低聲罵了句“我靠”。
這少年話語委婉,美名其曰“神臨”,其實說白了,就是夢魘附身於命格相宜之人,占據整具身體與識海。
所以孟小汀的娘親才會自幼生活在孤雲山,不但從未離開山中,還對人際交往、家務農活一無所知。
打從一開始,她就被當作夢魘的下一具身體養大,如同籠中之鳥,不可能有獨自飛出去的時候。
而由她生下的孟小汀,也理所當然會被看作繼任容器,如此循環往複。
整個村落的人對此心知肚明,卻甘心沉溺於虛假的幻境,對其視而不見,將她當作取悅“神明”的工具。
謝鏡辭幾乎快要控製不住心底殺意,深吸一口氣“神臨的地點在哪裡”
這少年顯然被心想事成的夢境養得不太正常,帶著三人向山林深處前行時,不停手舞足蹈,嘴裡嘟囔不知什麼東西。
瞥見謝鏡辭探尋的目光,他也不覺得羞惱,輕笑著解釋“在夢裡,隻要一伸手,就能有數不清的美酒佳肴――我也不需要走路,隻要腦子裡生出一個念頭,倏地就瞬移到了。”
難怪他走起路來顫顫巍巍,像根火柴人。
謝鏡辭抿唇笑笑,視線不露聲色,掠過他全身。
少年不但走路姿勢奇怪,步伐更是顫抖不停,仿佛雙腿沒什麼力氣,下一刻就會頹然倒地。
至於他的臉頰更是深深往內凹陷,莫霄陽說過,夢魘會以他人靈力為食,久而久之,這群人恐怕會變成具具乾屍。
關於這一點,他們定是渾然不知。
因為少年一邊走,一邊撓頭自言自語“奇怪,我這幾日分明醒來修煉許久,為何還是這副樣子”
裴渡沉默片刻,少有地出了聲“這位道友,不知為何會來到此地”
少年聞言一愣。
“我和你們差不多,也是被奸人所害,全家隻剩下我一個。”
他像是很久沒回憶起這段經曆,開口時帶了幾分遲疑“幕後黑手有權有勢,我沒有證據,拿他毫無辦法,正巧大人托夢,指引我來到這裡。”
看來這是個究極虔誠的頭號信徒,說起那位“大人”,連眼睛都在發光。
謝鏡辭好奇接話“不知那幕後黑手是何等身份”
她本是隨口一問,沒想到聽得少年話音一出,不由怔住。
“雲京城的孟家,你們應該聽說過吧孟良澤那廝當今過得如何當年他還隻是個不受寵的小兒子,為謀權益――”
他在夢裡早就把這人無數次千刀萬剮,這會兒再一提起,卻還是帶了刻骨恨意,然而還沒說完,少年就話鋒一轉“到了你們看,頂上就是神座和祭壇。”
謝鏡辭心下一凜,握緊鬼哭冰涼的刀柄,抬眼望去。
入目之處,是一座高高聳立的孤絕峭壁,她需得努力仰頭,才能於雲霧之間,窺見最高處的景象。
隻一瞥,便讓她周身殺意大增。
此地三麵環山,兩側山峰較為低矮,山頂之上屹立著碩大的夢魘雕塑,氣勢陰沉、暗影橫生,壓抑非常。
最高的峭壁位於兩山中央,生有直入雲天之勢,抬眼看去,能見到一把由石塊打造的座椅。
座椅之上,分明是孟小汀。
她一動不動,應該已然失去意識,一團濃鬱黑氣盤旋在頭頂,好似蛛網層層散開。
萬幸,邪氣還未進入她體內。
三座高山罩下重重黑影,一道噙了驚恐的男音打破沉寂“你、你們不是――謝鏡辭”
謝鏡辭循聲看去,在山腳下不易察覺的陰影裡,瞥見幾個麵色慘白的修士。
應該是隨同夢魘去過雲京城的人。
是了,所謂神明臨世,他們作為信徒,定要來瞻仰一番,所以村落裡才會顯得荒無人煙。
她身側的少年眼珠子一晃“謝、謝什麼辭你們認識”
這小子真是睡懵了。
“今日神臨,容不得你們在此撒野”
一個男人怒吼出聲,向前幾步,做出迎戰姿態“大人大發慈悲放過你們一命,你們莫非還想恩將仇報”
“不好意思,恩將仇報這個詞不太準確。”
莫霄陽扛著長劍冷笑“準確來說,我們是想把那團黑乎乎的臟東西大卸八塊、五馬分屍、大快朵頤、兩肋插刀、庖丁解牛”
他才是成語小天才,要論成語,沒人能比過他
“外交部發言完畢。”
謝鏡辭微微一笑,極有禮貌的模樣“有誰要先上嗎”
夢境。
還是夢境。
被黑霧籠罩的時候,孟小汀一直在做夢。
其實那算不得多麼脫離現實的怪異幻夢,一切因果都有跡可循,與其說是沒來由的幻象,反倒更像她人生裡的真實寫照。
她是個很糟糕的人。
被娘親懷著複雜的心緒生下來,在江清意失蹤之前,從未見過自己的親生父親,打從一開始,就是個不被期待、慘遭拋棄的小孩。
夢裡的娘親淚流滿麵,麵對她歇斯底裡“我為什麼要把你生下來他根本不愛我們沒用的拖油瓶”
孟良澤更不喜歡她。她永遠也忘不了,當自己拿著信物去孟家尋他時,男人滿眼的震驚與排斥。那天他支支吾吾,仿佛孟小汀不是他女兒,而是一隻突然闖進府邸的野狗或小蟲。
後來居然是林蘊柔聞訊趕來,倚在門邊冷笑“怎麼,這麼快就忘了你當年的摯愛既然敢生,有什麼理由不敢養”
夢裡的孟良澤不屑於正眼看她,語氣裡儘是毫不掩飾的厭煩“你為什麼要來孟家知不知道因為你的出現,讓我蒙了多少羞辱你就不應該被江清意生下來沒錯,你為什麼要被生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