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個壯實大漢,跨過門檻進來了。
兩個七八歲男娃,挺著胸脯,進來了。
兩個軟糯小娃兒,手拉著手,歪歪扭扭地進來了。
這一溜兒大小共八個男人,排排站在了蘇老太麵前。
“這是怎麼了?”
“這不是巧蘭娘嗎?”
“嬸,你怎麼過來了?”
“過來坐就坐,怎麼和我娘吵起來了?”
“奶奶從來不和人吵架,一定是有人欺負奶奶了!”
“嗚嗚嗚——”最小的那個小孩仰起臉來瞪著大眼睛盯著蘇老太:“壞人,壞人來我家欺負我奶奶了!”
蘇老太心頭一顫,那,那最小的說壞人的,不正是她的親外孫,兩歲的豬毛嗎??
可是這個時候容不得她細想,八個男人十六隻眼睛都在盯著她看,仿佛要把她這個“壞人”給打出去。
她這輩子還沒見過一家子有這麼多男人啊,當場腿一軟,差點就給跪了。
“我我我,我——”她想說什麼,卻說不出。
“蘇嬸嬸到底是有什麼事?”老二顧建軍出麵,語氣平穩,眼神卻不太友好。
“沒,沒什麼事。”她陪笑著說:“他二伯啊,其實,其實是——我來送雞蛋的!”
說著間,她竟然神奇的從兜裡掏出兩個雞蛋:“這不是咱家老五添了個閨女嘛,我想著我家也沒什麼好東西,恰好雞下了兩個蛋,我特意送過來。”
顧老太太歎了口氣:“生了個丫頭片子,要什麼雞蛋啊!不值當!”
蘇老太太連忙衝過去:“不不不,這話不對,值當!值當!丫頭才好呢,丫頭貼心,是小棉襖,貼心!”
顧老太太毫不客氣地接過來雞蛋,笑著說:“這話說得對啊,丫頭才好呢。至於什麼大胖小子,其實也不是不好,主要是我家太多了,你瞧瞧,這一個一個的都是小子,站出來堂屋都裝不下,你說我看著能不心煩嗎?”
蘇老太太心在滴血:“是,心煩,可不就是心煩嗎,兒子太多,孫子也太多了。”
顧老太太點頭:“你看到的,這還不全乎,縣城裡還有一個兒子,兩個孫子,等過年時候,你來我家看,那才叫煩,一個個的都是小子,看著心裡就不舒暢!我這輩子伺候兒子孫子的,可膩歪透了。”
蘇老太太簡直是想哭:“可不膩歪唄,這麼多兒子,這麼多孫子!”
要是這些兒子孫子都給她,那該多好,她不嫌多。
顧老太太又笑了笑,繼續說道:“雞蛋這個玩意兒,我一看就喜歡,這陣子家裡的雞實在是賴,隻抱窩不下蛋,我也摸不著個雞蛋吃,如今看著這雞蛋,可算是解饞了!”
蘇老太太一聽,頓時挖心一般地疼。
顧老太太說的這話,可不就是她自己的原話嗎?
她原本是要來教訓一番顧老太太,誰知道沒教訓成,愣生生賠進去兩個大雞蛋!
那雞蛋其實是她去雞窩裡拾回來的,回到屋裡見自己女兒巧紅在,生怕她看到了想吃,便沒敢拿出來,就揣在懷裡,竟然揣到了顧老太家來。
心疼啊!
疼得簡直是喘氣都難了!
入眼的是一個很瘦的小男孩,約莫三四歲大,睜著一雙還算有神的眼正打量著自己。
蜜芽兒瞅了這男孩半天,終於默默地收回目光了。
還太小了,她不知道這是不是她知道的那個蕭競越。
投胎成為蜜芽兒之前的上輩子,她曾經研究過的一位現象級人物,名字就叫蕭競越,或許是因為寫論文天天對著那麼個名字,以至於今天聽到這個如雷貫日的名字,便忍不住多看一眼。
閉上眼,重新當個睡懶覺的小奶娃,腦子裡卻是快速運轉。
蕭競越生於1963年,而現在顯然是多變期間,也許就是60年代末,如果這樣的話,那眼前這個三四歲的蕭競越真可能就是她知道的那個風雲人物了?
這年頭的孩子因為饑餓等原因,都應該比實際年齡瘦小些,她看著他是三四歲的樣子,但可能應該是五六歲。他倒是沒什麼鼻涕,理著小平頭,身上穿著打補貼土色棉襖,下麵的同色棉褲有個地方被掛破了,露出裡麵泛黃的棉絮。
這樣的個不起眼小男孩,以後真就是那位叱吒風雲的人物?
正想著,就聽到孫六媳婦不知在喝斥哪個:“富貴,你怎麼都拿走了,給競越留點啊!”
聽到這個名字,蜜芽兒再次偷偷地睜開眼瞅過去,原來那個叫富貴的孩子把花生渣餅一口氣全都抓自己手裡了,於是那個叫競越的就沒有了。
小男孩倒是沒哭沒鬨,對旁邊的孫六媳婦說:“嬸,我不吃那個就成,富貴愛吃,你讓富貴吃吧。”
孫六媳婦看其他小孩子都有,唯獨競越沒有,嘴裡叨叨說:“那哪能!孫富貴你給我掏出來!”
說著就往孫富貴懷裡搶,孫富貴不舍得給,嗷的一嗓子,哭出來了。
最後還是童韻看不過去,摸了摸抽屜,總算找出剩下的幾片,拿出來給蕭競越。
蕭競越低著頭:“嬸,我不愛吃,我先回了。”
說著就往外走。
童韻看那孩子靦腆的樣子,又見他身上破棉襖都壞成那樣,心疼他,楞是叫住了:“競越,回來,幫嬸把這個吃了!”
蕭競越親娘早死了,隻留下他和姐姐。現在他爹另外娶了個,生了個小弟弟。
之前蕭家這後娘就不待見蕭競越姐弟,現在更是眼中釘了。
童韻知道這年月大家日子都苦,可沒親娘的孩子那更是苦,她有心憐惜這個孩子,隻是當著大家夥的麵,也不好多給什麼罷了。
蕭競越到底還是太小,被童韻這麼一說,不好違背,又回來了。
童韻把那幾片花生渣餅塞到他手裡,卻恰好看到他那又黑又皴裂的手。
這麼大的孩子,家裡再窮,也是好好養著,哪可能把手凍成這樣!
童韻自打生了蜜芽兒,當了母親,對其他小孩兒也更存了憐愛之心,如今看到蕭競越這般模樣,不免有些難受,便拉著他到炕頭,笑著說:“瞧把這手凍的,你放被子底下暖暖吧。”
蕭競越卻執意不肯的:“嬸,不用了,我手臟,彆弄臟你這新被子。”
童韻看他堅持,也就沒勉強,隻笑著說:“沒事的時候來嬸這裡看小妹妹。”
這邊一群孩子美滋滋地吃著花生渣餅,各自歡快地散去了,孫六媳婦又陪著童韻說了會子話,期間難免提起那蕭競越。
“也是造孽,這孩子真不容易,才五六歲,瘦成這樣,比其他孩子矮一頭,結果被蕭家那新媳婦使喚的,做這做那的,聽說連尿布都讓他洗!”
“是不容易,我看著才這麼大,已經很懂事了,這都是逼出來的。”
“可不是麼,你看我家富貴,和人家競越差不多大,傻兒吧唧隻惦記著吃,可氣死我了!”
就在媽媽和這孫六媳婦說話的功夫,蜜芽兒差不多也確認了,果然這個競越就是後來她知道的那個蕭競越了?年紀,名字,都差不多,而且現在仔細回憶下,好像那雙眼睛,影影倬倬的還是有點後來的蕭競越的影子的。
最主要的是,那個蕭競越也是母親早逝,父親另娶,遭受過後娘的折磨,另外還有個姐姐。
確認了這點,她想了想剛才自己媽媽的行徑,顯然是對那個蕭競越心中頗有憐惜的,當下便放心了。
其實抱大腿這種事,她倒不是那麼積極的。
她並不是個非要追求榮華富貴,抱著將來大人物的大腿如何如何的人。小富即安就是她這種人,差不多吃飽喝足就行了。
可是,既然和大人物做了鄰居,好歹彆得罪,不是嗎?
自己媽媽的品性是極好的,人也善良溫柔,從剛才的麥乳精事件可以看出,也是挺會處理事的,看來不會得罪這個未來的大人物,那就好了。
想到這裡,蜜芽兒滿足地舒了口氣,伸了個懶腰,回味著剛剛吃到的媽媽奶水滋味。
當個小奶娃兒的感覺,其實也不賴,這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日子,快活賽神仙。
正這麼想著,一個懶腰伸出去,她就聽到“噗嗤”一聲。
“哎呦,小家夥這是拉了吧!”孫六媳婦湊過來,笑著這麼問。
“怕是拉了,月子娃,一天拉十次八次的!”童韻笑著替蜜芽兒撥弄了下土袋子裡的土,把那臟了的土取出來。
蜜芽兒呆了片刻,茫茫然地舉著兩個小拳頭,支棱著小肥腿兒,不知所措。
過了好久,她想:算了,作為一個小奶娃,她還是繼續睡去吧……
頭一歪,她閉上眼睛睡。
彆問她,她真得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
等到下工的時候,家裡幾個男人還在隊裡幫著扛東西,聽說是又要來一撥知青,沒地兒住,得把舊年的那個廢倉庫騰挪出來給知青用。唯獨幾個女人都回來了,馮菊花在廚房裡忙活做飯,蘇巧紅在自己屋裡給孩子喂飯,二媳婦陳秀雲過來童韻這屋,給她端上來紅糖水雞蛋,嘴裡就開始叨叨了。
“這孫六媳婦腦子也是不清楚,你這坐月子呢,她帶著一幫子不懂事的小孩來叨擾,還從你這裡挖吃的,可真真是不知道讓人說什麼!”
“她問了麥乳精,我打個哈哈說過去了,正好抽屜裡有點花生渣餅,就拿出來給孩子分了分。”
她的熱水瓶裡當然是有熱水的,說沒水不過是找個借口罷了。至於花生渣餅,反正不值錢,分了就分了,就當給蜜芽兒討個歡喜。
“噗!”陳秀雲也是笑了:“花生渣餅,分了就分了。等趕明兒我遇上孫家老太太,可得念叨念叨,哪家不缺吃的,這媳婦也忒不懂事了!”
童韻聽著這話,也就沒說什麼。
她是下鄉知青,縱然來了好幾年,有時候也未必懂得這裡人的相處之道。不過有這嫂嫂在,她既然說需要去說,那就聽她的就是了。
“嫂子,這事你做主,都聽你的。”
“瞧咱童韻這小嘴兒,還真甜。你先躺下,我給你說個正事兒。”
說著間,陳秀雲便提起這次滿月的事:“依咱娘的意思,是要好好慶祝的,一家送一個饅頭,玉米麵和精細白麵摻起來的,再一家一個紅雞蛋,你瞧著怎麼樣?再弄一串兒長生果,染紅了,給咱蜜芽兒掛上。”
“這麼多?”童韻頗有些吃驚,她自然知道,拿出這些東西,其實頗多耗費的,畢竟精細白麵是那麼珍貴的東西,自己家不吃,就這麼送出去做禮,總是心疼。
“嗨,彆心疼了,畢竟一輩子就這一次,滿月也是給蜜芽兒討個吉利,咱娘說了要辦,那就辦唄!”
說著間,陳秀雲忍不住低頭看了眼睡的香甜的小家夥:“再說了,這可是咱老顧家獨一份的大閨女!不給你辦給誰辦,等以後閨女嫁了,大娘還等著你的紅腰帶呢!”
鄉間傳統,當娘的過生日,嫁出去的女兒是要送紅腰帶的。
像陳秀雲,自己沒女兒,就缺了這一份,但是有個侄女蜜芽兒,就可以指望蜜芽兒了。
雖說一個紅腰帶不值什麼錢,可鄉下人就喜歡這份熱鬨和全乎,凡遇到紅白喜事,處處全乎,不能缺,這是講究!
她知道婆婆早膩歪了愣頭小子,一心想著有個孫女,實打實指望著這一胎能生個女兒,從此後得婆婆喜歡,誰知道,大夏天的生了出來,竟然又是個帶把的。
她娘家不知道這裡麵的事,還一個勁笑嗬嗬,可把她氣壞了。
這老顧家和彆人不一樣,人家要的是閨女,是閨女啊!
公公那個軍功章,她見過,可是個好玩意兒。她早就聽說了,婆婆以前在地主家當過丫鬟,曆史不清白,這幾年多虧了公公是個烈士,有個軍功章,又有革命烈士證明書,大隊上又護著她,這才算是能過安生日子,要不然,還不知道怎麼樣呢。
蘇巧紅可不傻,立馬想明白了那軍功章的厲害。
想想看,家裡大伯哥,不就是靠著當年公公的那點關係,進了縣裡當工人,之後不知怎麼混上去了,竟然成了縣裡乾部嗎?如果她生個閨女,得了那軍功章,說不定將來又有什麼好處就輪上她家了呢!
恨隻恨,她生了個帶把兒的。
怎麼甘心呢,蘇巧紅不甘心之下,對著兒子屁股蛋兒擰了一把。
可憐的牙狗兒,正傻乎乎地睜著眼瞅著眼前的一切,順便吸溜著那兩串鼻涕,忽然間,屁股蛋疼起來,頓時毫不客氣地“哇”咧開嘴大哭一場。
這邊顧老太見了,終於抬起頭:“好好的這是怎麼了,哭起來了?”
蘇巧紅見婆婆問,忙賠笑;“怕是見到妹妹高興的。”
顧老太淡淡地瞥了一眼自己那第八個孫子,吩咐說:“彆都圍這裡了,你抱著孩子,幫著你三嫂過去一起做飯吧。”
三媳婦馮菊花聽了,忙笑著說:“是,等會兄弟幾個就回來了,咱們趕緊做飯去。”
二媳婦陳秀雲見了,忍不住再瞅了眼剛出生的小娃兒,也就出門了;“我趕緊過去把衣服洗了,再把雞喂了去。”
一時之間,屋裡就剩下顧老太和顧建國兩口子了。
“你這是頭一次生,有什麼不會的就問我,問你幾個嫂子,讓她們幫把手,都一樣的。”
“想吃什麼,隻管和你大嫂說,讓她給你做。”
顧老太懷裡摟著這新出生的小孫女不舍得放開,一句一句地囑咐小兒媳婦。
童韻雖說經曆了生產之痛疲憊得很,可是看這婆婆懷裡那軟嫩嫩的小東西,再苦心裡也美滋滋的,況且剛吃下的紅糖水雞蛋下肚子,便覺得力氣慢慢地回來了。
又聽得婆婆這番話,心裡暖烘烘的感動。
“娘,我知道的,有什麼不會的,我就問你們,你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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