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家,在家吧?”這個時候傍晚了,各家廚房冒煙了,應該是在家。
彆看蘇巧紅娘風風火火地來了,其實真到了人家老顧家地頭上,她還就開始客氣起來了,至少表麵上沒露出什麼不高興來。
之前大隊裡帶著大家夥一起背毛主席語錄,不是就有一句“戰略上要蔑視敵人,戰術上要重視敵人”麼?蘇巧紅娘不懂什麼戰略戰術的,她隻聽說,這句話意思就是,做什麼事得講究方法,對什麼人用什麼辦法!
顧老太太從灶房裡鑽出來,見了蘇老太太,一下子沒弄明白這來意,便笑著說:“在呢,正做飯呢,吃了嗎?來來來,進屋坐坐,等會一起吃吧。”
這年月見麵第一句話就是問吃了嗎,畢竟民以食為天,大家都吃不飽肚子。關心下親戚的肚皮問題再順便解決下吃飯,那就是對親戚最大的客氣了。
“沒吃呢!”蘇巧紅娘陰陽怪氣地笑:“我這是趕飯門來了,要不惹人厭呢!”
“這話說哪裡去了,快坐下,等會開飯,咱一起吃。”
說著間,顧老太太忙吩咐四兒媳婦:“巧紅,還不趕緊給你娘倒杯水喝。”
蘇巧紅忙答應了一聲,滴溜溜地去廚房倒水了。
彆看她在娘家的時候也氣憤了一把,可是來到了婆家,看到了顧老太太,之前鼓起的勇氣頓時煙消雲散了。
顧家到底是大北子莊大隊的殷食人家,婆婆雖然有些偏心,可其實比起其他婆婆還是要好多了,顧建黨這個人也不錯,對自己挺好,況且下頭還有兩個大胖兒子,若真是鬨騰起來,她也心裡發怵。
而這邊兩位老太太進了堂屋,坐下來,便開始噓寒問暖起來了。
“這紅雞蛋,可真喜慶啊!我一看就喜歡,這陣子家裡的雞實在是賴,隻抱窩不下蛋,我也摸不著個雞蛋吃,如今看著這雞蛋,可算是解饞了。”蘇老太太摩挲著那雞蛋在懷裡,笑嗬嗬的這麼說。
“這個不用急,多養養,總是能下蛋的。”蘇老太太哭窮說沒雞蛋吃,顧老太太可沒有送她幾個雞蛋的意思,直接讓她回家繼續養雞。
“哎,就算養好了雞下了蛋,我哪舍得吃呢,下麵幾個大孫子,一個個盯著雞蛋流口水呢!咱這做奶奶的吧,什麼都舍不得吃,隻恨不得都留給乖孫子,你說是不是?”蘇老太太慢悠悠地把話往下引。
“這話說得就不對了,各人有各人的福氣,以後兒孫自有兒孫福,咱們忙活了一大輩子,怎麼就不能吃個好的了,再不吃,怕是都要進棺材了。”顧老太太這方麵是想得開的,所以麥乳精一罐子給童韻補身子,另一罐子當然是給自己補了——誰眼巴巴地盯著她的食兒,她就偏不讓那人如意!
“這可說得不對了!”蘇老太太拉下了臉:“家裡有壯勞力得乾活,有小娃兒得長身體,哪有咱們吃的東西啊?”
“沒辦法,我家兒子孝順,媳婦也體貼,他們都說我應該吃好的,家裡好東西都留給我吃。可能各家情況不同吧,兒子和兒子不一樣的。”顧老太太滿臉欣慰地這麼感慨。
聽了這話,蘇老太太一下子氣得胸口突突的。
這是啥意思,當她傻啊?她是個睜眼瞎可不是個傻子,不就是說她顧老太的兒孫孝順把好吃的都給顧老太,自己的兒孫不孝順所以自己輪不上吃嗎?!
“我家兒子孝順,媳婦也孝順,大孫子更孝順!”她不甘示弱。
“對,你家兒子孝順,媳婦孝順,大孫子也孝順。這不,養出來的女兒,嫁來我家,更孝順!”顧老太太笑嗬嗬地這麼說。
蘇老太太聽得更氣了,眼前發黑,隻恨不得撲過去咬顧老太一口。
不過多年的耍潑鬥爭經驗告訴她,這事不能這麼來——畢竟在人家地盤上嘛。
“我女兒是好,那當然是好!我蘇家出來的女兒,哪能不好,這不,才進門幾年,先抱了一個大胖小子,再抱一個大胖小子,這是給你老顧家傳宗接代開枝散葉!”
自打這蘇巧紅嫁出去一口氣兩個大胖兒子後,她在她們紅旗公社走起路來腰板更直了,傳出去的話都是,我家裡還有個小女兒,那也是一撇腿就生大胖小子的命,可得掙個大聘禮!
“是,兩個小子呢!”顧老太太心裡卻冷笑一聲,兩個臭小子啊!
“對,兩個小子呢!”蘇老太太瞪大眼,再次強調,那不是兩個丫頭片子,那可是兩個小子!
“嗯……”顧老太太已經失去和蘇老太太說話的興致了,這也太沒勁了,有什麼事兒你就挑明了說,跟我繞什麼圈子,當下也就隨意敷衍著。
蘇老太太見她竟然不當回事,忍不住再次說道;“俗話說的話,傳宗接代,開枝散葉,當了人家兒媳婦,就得是生兒子,不生兒子是不行的。咱們這些當婆婆的,也得盯著點,讓底下媳婦生兒子。如果媳婦不生兒子,咱們可就對不起列祖列宗,以後死了,都沒臉往祖墳裡埋,知道不?祖墳都不好意思進!要不然你想怎麼著,等進了祖墳,見了上麵的老祖宗,說我沒能給老顧家生幾個大胖小子,咱老顧家斷子絕孫了,你說你能有臉不?要生就得生小子,那才是添丁進口的事,你說萬一生個閨女,那叫生孩子嗎?那不是給咱家生的,那是給給人家生的!”
蘇老太太在這邊滔滔不絕唾沫橫飛,顧老太太意興闌珊眼瞅屋頂。
蘇老太太見顧老太太根本沒當回事,忍不住再次開口:“你啊,彆看是個小學老師,但論起裡麵的理兒來,未必有我門清,你啊就是識字識得迂腐了,而我,我娘家從好幾輩前就住在咱紅旗公社,我是眼瞅著——”
蘇老太太還要繼續開始她的唾沫橫飛,而就在這個時候,顧老太太卻忽然伸出手,啪的一下子,打在了蘇老太太大腿上。
“哎呦喂,這大冬天,竟然有個蚊子在這裡叫喚,我打,我打死你!”
於是她回來就和婆婆說著,看看能不能讓城裡的大伯問問,這個小的孩子都吃什麼。誰知道這才幾天功夫,大伯哥那邊就托了大隊長送來了兩瓶子麥乳精。
她這邊燒著火,那邊可是支著耳朵全聽到了。
麥乳精,那是好東西,一般人都弄不到,就是在縣委裡的大伯哥都費了老大勁兒才弄到的。
整整兩罐子呢!
於是蘇巧紅就盤算著,一罐子送到剛生了娃的童韻那裡,另一罐子應該送到自己這邊吧?
想到自己小牙狗喝上麥乳精後,那個美滋滋的樣子,再想著把那麥乳精挖一些送回娘家,自己娘還有嫂子看著自己那目光,蘇巧紅自己都舒服地出了口氣。一時腦子裡又開始轉悠著,當然了,不能給多,就拿個小瓷碗裝一點讓娘家嫂子嘗嘗就行了。
蘇巧紅就這麼盤算著,連給娘家嫂子到底多少,以及到時候如何給他們說這麥乳精多麼多麼金貴,多麼多麼的營養,這些說辭都想好了。
可是誰知道,盼到最後,那兩罐子麥乳精,竟然全都送到了老五媳婦房裡。
竟然一罐子都沒給自己留下?
蘇巧紅開始還有些不信,後來支起耳朵再細聽,果然就是,全都送過去了!
這下子她心理不好受了,再抬眼看看三嫂子正放鍋裡貼餅子。
“娘說了,給老五媳婦的乾餅子裡摻點白麵,要不然咱這紅薯乾餅子太費牙,月子裡吃壞了牙,這輩子都遭罪。”
說著間,三嫂子利索地把剛貼好的幾個帶白麵的乾餅子單獨放到旁邊一個小籮裡。
蘇巧紅心裡的那個氣,終於忍不住了。
她瞅了瞅外麵,便開始對馮菊花攛掇了。
“三嫂,你聽到了嗎,剛才大伯哥托大隊長送來了兩罐子麥乳精。聽那意思,這麥乳精可是個好東西。”
馮菊花貼好了餅子,又麻利地刷了一把鍋,聽到這話,動作都不帶停頓的。
“是啊,好像是個好東西!”
蘇巧紅本來那句話是想挑事的,誰知道遇到這麼一句沒心沒肺的話,竟然根本不接這個茬,當下也是無語了,怎麼遇到這麼一個傻的?
不過想想,她還是按捺住了心裡的憋屈。
要知道在老顧家,顧老太是頂頭老大,平時不說話就算了,一說話,那必然是板上釘釘的,底下幾個兒子沒有不聽的。沒辦法,人家見識廣,又是小學的老師,拿著隊裡的工分,折算成錢那也是一個月十六七塊錢!
有錢有輩分,誰敢說半個不字?
蘇巧紅可不敢去找婆婆說,到時候婆婆一個眼神瞟過來,淡淡地來一句:還有沒有規矩?
她就受不了了。
蘇巧紅也不敢去找自家男人說,她想都不用想,自家男人開口一定是:娘一個人把我們哥五個拉拔大不容易……
蘇巧紅當然更不敢去找二嫂陳秀雲說。
要知道陳秀雲和她那娘家堂兄弟陳勝利,那都是跟著自家婆婆學認字的一串串,是婆婆看著長大的,一個個把婆婆看得比親娘老子都要重。
自打這陳秀雲嫁過來老顧家,她和婆婆就是婆媳二人組,婆婆就是營帳裡的元帥專管發號施令的,陳秀雲就是按衝鋒陷陣的將軍,那真叫一個指哪打哪!
蘇巧紅掰著手指頭數了一遍,發現自己誰也不敢去找,最後隻能找上了這老好人馮菊花。
馮菊花這個人吧,脾氣好,人也隨和,平時笑模笑樣的,但是小兒子黑蛋才一周歲,難保心裡就沒個想法。
還是能試一試的。
於是蘇巧紅瞅著馮菊花,長歎了口氣:“我瞧著咱黑蛋吧,瘦巴瘦巴的,怎麼看怎麼心疼,三嫂你也該去問問娘,看看能不能允一點麥乳精,好給咱黑蛋補補。要不然彆說你這當娘的,就是我這當嬸嬸的,看在眼裡也是心疼。”
這麼一番話,可把手下忙碌不停的馮菊花給說愣了。
她想了想,好像這事很有道理,可是再想想,不對啊:“黑蛋是瘦巴,可那是隨他爹,他爹就是比起其他幾個兄弟瘦啊!再說了,一個臭小子,要喝什麼麥乳精?忒糟蹋東西了!”
說完這個,徑自出去了。
蘇巧紅坐在那裡“哎哎哎三嫂”要喊住她,怎奈人家根本沒當回事。
最後蘇巧紅呸地衝著灶火吐了口:“這就是個傻子,稀裡糊塗的,淨被二嫂和娘哄著了!什麼叫臭小子糟蹋東西,小子才好呢!臭丫頭片子吃這麼好,那才是糟蹋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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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韻不知道在灶膛前才發生的這事兒,不過她也在盤算著五鬥櫥裡的這兩罐子麥乳精。一開始的時候娘放在這裡,她沒說什麼,因為她也怕自己奶水不夠,委屈了自家這小家夥。可如今兩天過去了,她奶水足得自己往下淌,這下子總算舒了口氣。
“這兩罐子麥乳精,是個營養東西,補得很,留一罐子在我這裡,另外一罐子,你拿咱娘房裡去吧。她受了一輩子苦,每天去學校裡也費嗓子,讓她老人家好好補補吧。”
“咱娘說了,留這裡給你補身子。”
童韻望著丈夫,搖頭歎:“我這裡每天一碗紅糖水雞蛋吃著呢,哪吃得了兩罐子麥乳精?這又不能天天吃,就偶爾吃一碗解解饞補補身子罷了,一罐子能吃好久了。再說了,娘對我好,偏疼我,如今我生下咱家閨女,咱娘更是擺明了要向著。咱娘向著咱,上麵幾個嫂子都是大度的,不會計較這點子事,可是你也應該能看出,四嫂子那人,怕是會往心裡去。她家牙狗兒又小,才八個月大,未必不惦記著這點吃食。如今你拿著放到咱娘屋裡,隨便咱娘怎麼吃用,或者幾個孫子過去她屋,她給衝一碗,這事看著好看。”
顧建國想想也是,看看自家媳婦那鼓囊囊的地方,再低頭看看炕上睡得香甜的小娃兒,到底還是抱起一罐子:“還是你想得周全,那這罐子我就送咱娘屋裡,等趕明兒下了工,我去冰上打魚給你補身子。”
說著間,顧建國也就過去正屋了。
老顧家這院子還是解放前顧建國他爹在的時候蓋的,想著家裡孩子多,老長一溜兒,四邊都是屋子。如今顧老太太獨個住在大北屋裡,老二顧建軍和老三顧建民住在東邊各一間,老四顧建黨和老五顧建國住在西邊各一間。
院子裡的雪已經被二嫂掃乾淨了,顧建國邁進正屋,隻見他娘正在那裡把報紙往牆上糊。
報紙是大隊長陳勝利那裡得來的廢報紙,沾了麵糊粘在牆上,圍著炕粘了整整一圈。
“娘,童韻說,她奶挺足的,這個留你屋裡,什麼時候想吃就喝一碗補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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