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門宮可是先皇後的寢宮。
七娘站在李隆基身邊,故意搭話膈應他“開元十二年,王皇後因為擅自使用霹靂木求子,被有心人定性為符厭之術,廢後打入冷宮。如今先皇後已逝,長門宮門庭冷落,武惠妃宮中倒是熱熱鬨鬨的,可真是巧呢。”
帝王自然聽得出來
這詩分明就是在諷刺他與惠妃。
當年廢後詔中,他親筆寫“皇後天命不祜,花而不實”,李太白就敢借著桂花樹諷刺他這個天子荒唐。
李隆基對當年之事多少有幾分心虛,閉目平息著心中怒火,不想搭理這對父女。
李白情緒激昂,繼續彈劍高聲諷諫“田家秋作苦,鄰女夜舂寒。跪進雕胡飯,月光明素盤。”2
七娘又開口“這是阿耶遊曆途中借宿一家農戶時所作。州縣府衙橫征暴斂,這農家窮得揭不開鍋,隻能去采些野生的菰米來招待。阿耶知道後十分羞愧,根本吃不下。”
殿前的彈劍唱詩之音依然在繼續。
“吳牛喘月時,拖船一何苦。水濁不可飲,壺漿半成土。”3
“這是阿耶遊曆淮南道雲陽縣,見到那裡的船夫拖船所作。”七娘看向李隆基,“陛下知道嗎當時淮南道在開鑿新河,需要從雲陽水路運送石頭過去,他們為了拖船,指甲都爛光了。”
李隆基不願對視這種太過純淨又澄澈的眸光,煩躁地蹙眉“你給朕閉嘴,往邊上站。”
七娘就怕老皇帝要留自己,聞言哪有不應的,貓著身子就順牆根挪到了李白等人身後。
她知道自己大抵是安全了,便有些擔心起師父與幾位相公來。
李白結束了唱詩,奉上佩劍,李隆基便以為到頭了。
然而諷諫詩僅僅隻是個開篇。
李白以詩文痛陳遊曆一年來所見所聞,暴露當下朝廷的種種弊端之後,賀知章作為戶部侍郎便緊跟著上前發言。
“陛下,臣亦有本啟奏。”
“朝廷得了岩鹽之法,將采鹽收歸官府,這本該是好事一樁,隻是這兩年來皇家特許的鹽商不斷,大小十餘家,不知是誰起了頭哄抬鹽價,如今淮南等五道鹽價,比起先前還高出四成。”
李隆基倒是沒想到這一茬。
確實,他原先隻對七娘一人開放了私鹽販賣權,想著大小也是個皇商,足以讓她富足一生了。可這件事之後傳到後宮,妃嬪們連著皇親國戚一鬨騰,便又允了惠妃家中,還有彆的幾家
帝王轉念又想,不過幾個皇親,大唐如此繁盛,怎麼會養不起
朝臣們頭一次聽到陛下如此光明正大的袒護偏幫,那份驕傲溢滿險些讓張九齡氣暈過去。這位老臣也不是好相與的,將矛頭徑直對準了武慧妃。
張九齡隻說了一句話。
“武惠妃設計太子妃薛氏,構陷皇太子,挑撥陛下與儲君之間門的關係,難道不當問罪嗎”
談到儲君話題,李隆基變了臉色,沉聲嗬斥“放肆”
殿中沉默許久。
高力士垂了眸子,為李隆基辯白道“大相公怕是誤解了,聖人思慮的是吏道,是錢財,是軍政,而非僅僅隻有儲君。”
東宮若勢強,聖人能掌控之事便會減少,如此,難保不會有被逼宮的一日。
自大唐建朝以來,這樣的事兒還少嗎
張九齡沒有接著再放肆,李白卻補了一句“如此說來,陛下袒護武慧妃,難道是有以壽王為儲之意”
諫臣當直,李白此番恪守人設。
李隆基果真怒火滔天,掀翻了桌上的奏疏,砸向李白“你當朕不敢貶了你嗎”
“還有你,張九齡,朕的張相公。朕春秋鼎盛尚在人世,輪不到你等操心儲君的廢立問題”
帝王起身,在大殿高台上審視一圈,下令道“著中書侍郎草擬旨意,中書令張九齡結黨營私,有意插手皇家內務,即日起罷相權,貶官廣州刺史。嶺南道正好缺個人管,另設嶺南五府經略討擊使,由他一並兼任。”
見張九齡不吭聲,李隆基又補充“等你什麼時候想明白了如何事君,再回長安接著做你的大相公。”
他接著轉向另一人。
“右諫議大夫李白。”李隆基眯眼看去,這回可就不客氣了,“狂傲無德,自視甚高,屢次藐視天威,是為不敬。著隨同張九齡一道發往嶺南,任潮州潮陽縣今汕頭下轄縣縣令。下月月初上任,不得有延”
李隆基接連發落了中書令與右諫議大夫,其餘人便跟著跪了一地。
這個時候,無論底下人心裡怎麼想的,跪總是要跪的。皇家尊嚴神聖不可侵犯,天威同樣也是他們這些人捧出來的。
滿殿寂靜中,張九齡摘了頭冠,攜李白跪地謝恩。
李白大鬨一場得償所願,心中總算舒了口氣。
他抬眸,與李隆基探究的視線對上,便衝著殿上人叩首,高聲再次謝恩道“諫官遭貶,青史留名。微臣李白敬謝陛下天恩垂憐”
李隆基氣得直接倒回了座椅上。
高力士快步上前扶著老皇帝,用隻有他們主仆能聽到的聲音勸著“聖人萬萬忍住,若是將今日在場的諫官都斬了首,那可真成了故紙堆裡挽不回的一抹黑啊”
李隆基閉目靠在椅前,雙手攥緊了扶手。
許久,他從唇縫中擠出幾個字“沒什麼事,就都退下吧。”
帝王心中知曉,開元十八年的初夏,必然要在史書上留給李白與張九齡濃墨重彩的一筆。
這一局,他看似贏了,實則滿盤皆輸。
從興慶宮蒼黃的宮牆裡出來,李白便瞧見李謹不遠不近地候著。
他手傷依然不大好,整隻右臂軟塌塌蕩在空中,用不得一點力氣。
七娘率先跑上去,比起從前那副繞著李謹走的樣子,變得親昵不少。李謹也隱晦地從上到下打量一番,確認七娘完好無損,才用眼神詢問著看向李白與張九齡。
張九齡幾經貶官,早已習慣了,攤開雙手笑道“老夫混了個新官位,統管嶺南的五府經略討擊使。雖然地方偏了些,可到底也算是一道之首,能護得住他們。”
這一年,嶺南節度使尚未確立,五府經略討擊使便是節度使的前身。
有張九齡這棵大樹在,李白與七娘確實可以做個“地主家的傻兒子”了。
李謹聞言放心下來,向兩人揖手道“人沒事便好,留得青山在。”
李白看向張九齡,這才有空問他“大郎今日本不必如此相陪,這是李白一人之意。”
張九齡望著他“今日聽太白彈劍唱詩,我才覺出待在長安久了,果真是失察民心民情。下去走一趟,於我再好不過。”
李白笑笑,從腰間門的蹀躞帶上取了桑皮紙酒囊,掀開蓋子仰頭豪飲之後,用官袍的袖口抹去唇邊,隨手將酒囊拋進了張九齡懷中。
張大郎手忙腳亂才給接穩了,疑惑地看向他。
李白道“既然是同往嶺南的人,這酒就當是李白與上官的賄賂了”
張九齡失笑“太白這般暢快,不知情的人還當你我是右遷升官了呢。”
七娘聽到這話,觀察了一會兒李白,覺得師父果然是真心喜歡這次貶官,便也跟著樂嗬起來。
出了春明門,天邊遠山處一輪斜陽高掛,正欲躍入崇山的懷抱之中。
李白攜七娘在前開路,身後是張九齡被李謹勸著,正無可奈何又不失斯文地飲酒。
此情此景下,一種彆樣的情緒叫囂著,要從李白的胸腔中迸發而出。
他似乎有感於時下的長安,有感於他們這群人在做的事情,索性大步向前邁去,放聲吟起詩來。
“趙客縵胡纓,吳鉤霜雪明。銀鞍照白馬,颯遝如流星。十步殺一人,千裡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4
李白今日吟唱詩文數篇,唯有這一篇,乃是歌以詠誌。
身後的人不知何時都停了交談,默默品著這首詩文。
青天肥水之間門,伴著唱詩聲,七娘將手放在唇邊,吹響一聲悠揚嘹亮的口哨。夕陽西下,長安城歸巢的燕群便聞聲轉向,盤亙在春明門上空,久久不肯離去。
“你們看,下燕子屎啦”七娘歡呼道。
張九齡許是喝的迷糊了,泛著酒嗝讚了一聲“好屎”,也不知是在誇李白,還是誇天上的燕群。
李謹夫子扶額歎惋,催促著挑事的毛丫頭莫要淘氣。
七娘彎起唇角,對著眾人做了個鬼臉。
蟲毒遍野,霧障環生,五嶺之間門山路難行的嶺南道,它既是陛下設下的困局,也是脫出重圍的新機緣。
這回,攢的八卦積分總該派上用場了。請牢記收藏,網址最新最快無防盜免費閱讀